笑傲江湖-第15章 灌药

来源:大秦岭旅游网浏览:12653次日期:2018-02-27 21:54:21

第15章 灌药
 
  岳不群躺在船舱中,耳听河水拍岸,思潮如涌。过了良久,迷迷糊糊中忽听得岸上脚步声响,由远而近,当即翻身坐起,从船窗缝中向外望去。月光下见两个人影迅速奔来,突然其中一人右手一举,两人都在数丈外站定。岳不群知道这二人倘若说话,语音必低,当即运起紫霞神功,登时耳目加倍灵敏,听觉视力均可及远,只听一人说道:就是这艘船,日间华山派那老儿雇了船后,我已在船篷上做了记号,不会弄错的。另一人道:好,咱们就去回报诸师伯。师哥,咱们百药门几时跟华山派结上了梁子啊?为甚么诸师伯要这般大张旗鼓的截拦他们?岳不群听到百药门三字,吃了一惊,微微打个寒噤,略一疏神,紫霞神功的效力便减,只听得先一人说道:……不是截拦……诸师伯是受人之托,欠了人家的情,打听一个人……倒不是……那人说话的语音极低,断断续续的听不明白,待得再运神功,却听得脚步声渐远,二人已然走了。岳不群寻思:我华山派怎地会和百药门结下了梁子?那个甚么诸师伯,多年便是百药门的掌门人了。此人外号毒不死人,据说他下毒的本领高明之极,下毒而毒死人,人人都会,毫不希奇,这人下毒之后,被毒者却并不毙命,只是身上或如千刀万剐,或如虫蚁攒啮,总之是生不如死,却又是求死不得,除了受他摆布之外,更无别条道路可走。江湖上将百药门与云南五仙教并称为武林中两大毒门,虽然百药门比之五仙教听说还颇不如,究竟也非同小可。这姓诸的要大张旗鼓的来跟我为难,受人之托,受了谁的托啊?想来想去,只有两个缘由:其一,百药门是由剑宗封不平等人邀了来和自己过不去;其二,令狐冲所刺瞎的一十五人之中,有百药门的朋友在内。
  忽听得岸上有一个女子声音低声问道:到底你家有没有甚么《辟邪剑谱》啊?正是女儿岳灵珊,不必听第二人说话,另一人自然是林平之了,不知何时,他二人竟尔到了岸上。岳不群心下恍然,女儿和林平之近来情愫日增,白天为防旁人耻笑,不敢太露形迹,却在深宵之中到岸上相聚。只因发觉岸上来了敌人,这才运功侦查,否则运这紫霞功颇耗内力,等闲不轻运用,不料除了查知敌人来历之外,还发觉了女儿的秘密。只听林平之道:《辟邪剑法》是有的,我早练给你瞧过了几次,剑谱却真的没有。岳灵珊道:那为甚么你外公和两个舅舅,总是疑心大师哥吞没了你的剑谱?林平之道:这是他们疑心,我可没疑心。岳灵珊道:哼,你倒是好人,让人家代你疑心,你自己一点也不疑心。林平之叹道:倘若我家真有甚么神妙剑谱,我福威镖局也不致给青城派如此欺侮,闹得家破人亡了。岳灵珊道:这话也有道理。那么你外公、舅舅对大师哥起疑,你怎么又不替他分辩?林平之道:到底爹爹妈妈说了甚么遗言,我没亲耳听见,要分辩也无从辩起。岳灵珊道:如此说来,你心中毕竟是有些疑心了。林平之道:千万别说这等话,要是给大师哥知道了,岂不伤了同门义气?岳灵珊冷笑一声,道:偏你便有这许多做作!疑心便疑心,不疑心便不疑心,换作是我,早就当面去问大师哥了。她顿了一顿,又道:你的脾气和爹爹倒也真像,两人心中都对大师哥犯疑,猜想他暗中拿了你家的剑谱……林平之插口问道:师父也在犯疑?岳灵珊嗤的一笑,道:你自己若不犯疑,何以用上这个也字?我说你和爹爹的性格儿一模一样,就只管肚子里做功夫,嘴上却一句不提。突然之间,华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传出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喝道:不要脸的狗男女!胡说八道。令狐冲是英雄好汉,要你们甚么狗屁剑谱?你们背后说他坏话,老子第一个容不得。他这几句话声闻十数丈外,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从梦中惊醒,连岸上树顶宿鸟也都纷纷叫噪。跟着那船中跃起一个巨大人影,疾向林平之和岳灵珊处扑去。
  林岳二人上岸时并未带剑,忙展开拳脚架式,以备抵御。岳不群一听那人呼喝,便知此人内功了得,而他这一扑一跃,更显得外功也颇为深厚,眼见他向女儿攻去,情急之下,大叫:手下容情!纵身破窗而出,也向岸上跃去,身在半空之时,见那巨人一手一个,已抓了林平之和岳灵珊,向前奔出。岳不群大惊,右足一落地,立即提气纵前,手中长剑一招白虹贯日,向那人背心刺去。
  那人身材既极魁梧,脚步自也奇大,迈了一步,岳不群这剑便刺了个空,当即又是一招中平剑向前递出。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,这一剑又刺了个空。岳不群一声清啸,叫道:留神了!一招清风送爽,急刺而出。眼见剑尖离他背心已不过一尺,突然间劲风起处,有人自身旁抢近,两根手指向他双眼插将过来。此处正是河街尽头,一排房屋遮住了月光,岳不群立即侧身避过,斜挥长剑削出,未见敌人,先已还招。敌人一低头,欺身直进,举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。岳不群飞脚踢出,那人的溜溜打个转,攻他背心。岳不群更不回身,反手疾刺出。那人又已避开,纵身拳打胸膛。岳不群见这人好生无礼,竟敢以一双肉掌对他长剑,而且招招进攻,心下恼怒,长剑圈转,倏地挑上,刺向对方额头。那人急忙伸指在剑身上一弹。岳不群长剑微歪,乘势改刺为削,嗤的一声响,将那人头上帽子削落,露出个光头。那人竟是个和尚。他头顶鲜血直冒,已然受伤。那和尚双足一登,向后疾射而出。岳不群见他去路恰和那掳去岳灵珊的巨人相反,便不追赶。岳夫人提剑赶到,忙问:珊儿呢?岳不群左手一指,道:追!夫妇二人向那巨人去路追了出去,不多时便见道路交叉,不知敌人走的是哪一条路。岳夫人大急,连叫:怎么办?岳不群道:掳劫珊儿那人是冲儿的朋友,想来不至于……不至于加害珊儿。咱们去问冲儿,便知端的。岳夫人点头道:不错,那人大声叫嚷,说珊儿、平儿污秽冲儿,不知是甚么缘故。岳不群道:还是跟《辟邪剑谱》有关。
  夫妇俩回到船边,见令狐冲和众弟子都站在岸上,神情甚是关切。岳不群和岳夫人走进中舱,正要叫令狐冲来问,只听得岸上远处有人叫道:有封信送给岳不群。劳德诺等几名男弟子拔剑上岸,过了一会,劳德诺回入舱中,说道:师父,这块布用石头压在地下,送信的人早已走了。说着呈上一块布片。岳不群接过一看,见是从衣衫上撕下的一片碎布,用手指甲蘸了鲜血歪歪斜斜的写着:五霸冈上,还你的臭女儿。岳不群将布片交给夫人,淡淡的说:是那和尚写的。岳夫人急问:他……他用谁的血写字?岳不群道:别担心,是我削伤了他头皮。问船家道:这里去五霸冈,有多少路?那船家道:明儿一早开船,过铜瓦厢、九赫集,便到东明。五霸冈在东明集东面,挨近菏泽,是河南和山东两省交界之地。爷台若是要去,明日天黑,也就到了。
  岳不群嗯了一声,心想:对方约我到五霸冈相会,此约不能不去,可是前去赴会,对方不知有多少人,珊儿又在他们手中,那注定了是有败无胜的局面。正自踌躇,忽听得岸上有人叫道:他妈巴羔子的桃谷六鬼,我钟馗爷爷捉鬼来啦。桃谷六仙一听之下,如何不怒?桃实仙躺着不能动弹,口中大呼小叫,其余五人一齐跃上岸去。只见说话之人头戴尖帽,手持白幡。那人转身便走,大叫:桃谷六鬼胆小如鼠,决计不敢跟来。桃根仙等怒吼连连,快步急追。这人的轻功也甚了得,几个人顷刻间便隐入了黑暗之中。岳不群等这时都已上岸。岳不群叫道:这是敌人调虎离山之计,大家上船。众人刚要上船,岸边一个圆圆的人形忽然滚将过来,一把抓住了令狐冲的胸口,叫道:跟我去!正是那个肉球一般的矮胖子。令狐冲被他抓住,全无招架之力。忽然呼的一声响,屋角边又有一人冲了出来,飞脚向肉球人踢去,却是桃枝仙。原来他追出十余丈,想到兄弟桃实仙留在船上,可别给那他妈的甚么钟馗爷爷捉了去,当即奔回守护,待见肉球人擒了令狐冲,便挺身来救。肉球人立即放下令狐冲,身子一晃,已钻入船舱,跃到桃实仙床前,右脚伸出,作势往他胸膛上踏去。桃枝仙大惊,叫道:勿伤我兄弟。肉球人道:老头子爱伤便伤,你管得着吗?桃枝仙如飞般纵入船舱,连人带床板,将桃实仙抱在手中。那肉球人其实只是要将他引开,反身上岸,又已将令狐冲抓住,扛在肩上,飞奔而去。
  桃枝仙立即想到,平一指吩咐他们五兄弟照料令狐冲,他给人擒去,日后如何交代?平大夫非叫他们杀了桃实仙不可。但如放下桃实仙不顾,又怕他伤病之中无力抗御来袭敌人,当即双臂将他横抱,随后追去。
  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,说道:你照料众弟子,我瞧瞧去。岳夫人点了点头。二人均知眼下强敌环伺,倘若夫妇同去追敌,只怕满船男女弟子都会伤于敌手。
  肉球人的轻功本来远不如桃枝仙,但他将令狐冲扛在肩头,全力奔跑,桃枝仙却惟恐碰损桃实仙的伤口,双臂横抱了他,稳步疾行,便追赶不上。岳不群展开轻功,渐渐追上,只听得桃枝仙大呼小叫,要肉球人放下令狐冲,否则决计不和他善罢甘休。桃实仙身子虽动弹不得,一张口可不肯闲着,不断和桃枝仙争辩,说道:大哥、二哥他们不在这里,你就是追上了这个肉球,也没法奈何得了他。既然奈何不了他,那么决不和他善罢甘休甚么的,那也不过虚声恫吓而已。桃枝仙道:就算虚声恫吓,也有吓阻敌人之效,总之比不吓为强。桃实仙道:我看这肉球奔跑迅速,脚下丝毫没慢了下来,吓阻二字中这个阻字,未免不大妥当。桃枝仙道:他眼下还没慢,过得一会,便慢下来啦。他手中抱着人,嘴里争辩不休,脚下竟丝毫不缓。
  三人一条线般向东北方奔跑,道路渐渐崎岖,走上了一条山道。岳不群突然想起:别要这肉球人在山里埋伏高手,引我入伏,大举围攻,那可凶险得紧。停步微一沉吟,只见肉球人已抱了令狐冲走向山坡上一间瓦屋,越墙而入。岳不群四下察看,又即追上。桃枝仙抱着桃实仙也即越墙而入,蓦地里一声大叫,显是中计受陷。岳不群欺到墙边,只听桃实仙道:我早跟你说,叫你小心些,你瞧,现下给人家用渔网缚了起来,像是一条大鱼,有甚么光彩?桃枝仙道:第一,是两条大鱼,不是一条大鱼。第二,你几时叫我小心些?桃实仙道;小时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院子里树上的石榴,我叫你小心些,难道你忘了?桃枝仙道: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,跟眼前的事有甚么相干?桃实仙道:当然有相干。那一次你不小心,摔了下去,给人家捉住了,揍了一顿,后来大哥、二哥、四哥他们赶到,才将那一家人杀得干干净净。这一次你又不小心,又给人家捉住了。桃枝仙道:那有甚么要紧?最多大哥、二哥他们一齐赶到,又将这家人杀得干干净净。
  那肉球人冷冷的道:你这桃谷二鬼转眼便死,还在这里想杀人。不许说话,好让我耳根清净些。只听得桃枝仙和桃实仙都荷荷荷的响了几下,便不出声了,显是肉球人在他二人口中塞了麻核桃之类物事,令他们开口不得。岳不群侧耳倾听,墙内好半天没有声息,绕到围墙之后,见墙外有株大枣树,于是轻轻跃上枣树,向墙内望去,见里面是间小小瓦屋,和围墙相距约有一丈。他想桃枝仙跃入墙内即被渔网缚住,多半这一丈的空地上装有机关埋伏,当下隐身在枣树的枝叶浓密之处,运起紫霞神功,凝神倾听。那肉球人将令狐冲放在椅上,低沉着声音问道:你到底是祖千秋那老贼的甚么人?令狐冲道:祖千秋这人,今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,他是我甚么人了?肉球人怒道:事到如今,还在撒谎!你已落入我的掌握,我要你死得惨不堪言。令狐冲笑道:你的灵丹妙药给我无意中吃在肚里,你自然要大发脾气。只不过你的丹药,实在也不见得有甚么灵妙,我服了之后,不起半点效验。肉球人怒道:见效哪有这样快的?常言道病来似山倒,病去如抽丝。这药力须得在十天半月之后,这才慢慢见效。令狐冲道:那么咱们过得十天半月,再看情形罢!肉球人怒道:看你妈的屁!你偷吃了我的续命八丸,老头子非立时杀了你不可。令狐冲笑道:你即刻杀我,我的命便没有了,可见你的续命八丸毫无续命之功。肉球人道:是我杀你,跟续命八丸毫不相干。令狐冲叹道:你要杀我,尽管动手,反正我全身无力,毫无抗御之能。肉球人道:哼,你想痛痛快快的死,可没这么容易!我先得问个清楚。他奶奶的,祖千秋是我老头子几十年的老朋友,这一次居然卖友,其中定然别有原因。你华山派在我黄河老祖眼中,不值半文钱,他当然并非为了你是华山派的弟子,才盗了我的续命八丸给你。当真是奇哉怪也,奇哉怪也!一面自言自语,一面顿足有声,十分生气。令狐冲道:阁下的外号原来叫作黄河老祖,失敬啊失敬。肉球人怒道:胡说八道!我一个人怎做得来黄河老祖?令狐冲问道:为甚么一个人做不来?肉球人道:‘黄河老祖一个姓老,一个姓祖,当然是两个人了。连这个也不懂,真是蠢才。我老爷老头子,祖宗祖千秋。我们两人居于黄河沿岸,合称黄河老祖。
  令狐冲问道:怎么一个叫老爷,一个叫祖宗?肉球人道:你孤陋寡闻,不知世上有姓老、姓祖之人。我姓老,单名一个爷字,字头子,人家不是叫我老爷,便叫我老头子……令狐冲忍不住笑出声来,问道:那个祖千秋,便姓祖名宗了?肉球人老头子道:是啊。他顿了一顿,奇道:咦!你不知祖千秋的名字,如此说来,或许真的跟他没甚么相干。啊哟,不对,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儿子?令狐冲更是好笑,说道:我怎么会是他的儿子?他姓祖,我复姓令狐,怎拉扯得上一块?
  老头子喃喃自语:真是古怪。我费了无数心血,偷抢拐骗,这才配制成了这续命八丸,原是要用来治我宝贝乖女儿之病的,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儿子,他干么要偷了我这丸药给你服下?令狐冲这才恍然,说道:原来老先生这些丸药,是用来治令爱之病的,却给在下误服了,当真万分过意不去。不知令爱患了甚么病,何不请杀人名医平大夫设法医治?老头子呸呸连声,说道:有病难治,便得请教平一指。老头子身在开封,岂有不知?他有个规矩,治好一人,须得杀一人抵命。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儿,先去将他老婆家中一家五口尽数杀了,他才不好意思,不得不悉心替我女儿诊断,查出我女儿在娘胎之中便已有了这怪病,于是开了这张续命八丸的药方出来。否则我怎懂得采药制炼的法子?令狐冲愈听愈奇,问道:前辈既去请平大夫医治令爱,又怎能杀了他岳家的全家?
  老头子道:你这人笨得要命,不点不透。平一指仇家本来不多,这几年来又早被他的病人杀得精光了。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,只因他怕老婆,不便亲自杀他岳母,也不好意思派人代杀。老头子跟他是乡邻,大家武林一脉,怎不明白他的心意?于是由我出手代劳。我杀了他岳母全家之后,平一指十分喜欢,这才悉心诊治我女儿之病。令狐冲点头道:原来如此。其实前辈的丹药虽灵,对我的疾病却不对症。不知令爱病势现下如何,重新再觅丹药,可来得及吗?老头子怒道:我女儿最多再拖得一年半载,便一命呜呼了,哪里还来得及去再觅这等灵丹妙药?现下无可奈何,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。他取出几根绳索,将令狐冲的手足牢牢缚在椅上,撕烂他衣衫,露出了胸口肌肤。令狐冲问道:你要干甚么?老头子狞笑道:不用心急,待会便知。将他连人带椅抱起,穿过两间房,揭起棉帷,走进一间房中。
  令狐冲一进房便觉闷热异常。但见那房的窗缝都用绵纸糊住,当真密不通风,房中生着两大盆炭火,床上布帐低垂,满房都是药气。老头子将椅子在床前一放,揭开帐子,柔声道:不死好孩儿,今天觉得怎样?令狐冲心下大奇:甚么?老头子的女儿芳名不死,岂不作老不死?啊,是了,他说他女儿在娘胎中便得了怪病,想来他生怕女儿死了,便给她取名不死,到老不死,是大吉大利的好口彩。她是不字辈,跟我师父是同辈。越想越觉好笑。只见枕上躺着一张更无半点血色的脸蛋,一头三尺来长的头发散在布被之上,头发也是黄黄的。那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,双眼紧闭,睫毛甚长,低声叫道:爹!却不睁眼。老头子道:不儿,爹爹给你炼制的续命八丸已经大功告成,今日便可服用了,你吃了之后,毛病便好,就可起床玩耍。那少女嗯的一声,似乎并不怎么关切。令狐冲见到那少女病势如此沉重,心下更是过意不去,又想:老头子对他女儿十分爱怜,无可奈何之中,只好骗骗她了。
  老头子扶着女儿上身,道:你坐起一些好吃药,这药得来不易,可别糟蹋了。那少女慢慢坐起,老头子拿了两个枕头垫在她背后。那少女睁眼见到令狐冲,十分诧异,眼珠不住转动,瞧着令狐冲,问道:爹,他……他是谁?老头子微笑道:他么?他不是人,他是药。那少女茫然不解,道:他是药?老头子道:是啊,他是药。那续命八丸药性太过猛烈,我儿服食不宜,因此先让这人服了,再刺他之血供我儿服食,最为适当。那少女道:刺他的血?他会痛的,那……那不大好。老头子道:这人是个蠢才,不会痛的。那少女嗯的一声,闭上了眼睛。令狐冲又惊又怒,正欲破口大骂,转念一想:我吃了这姑娘的救命灵药,虽非有意,总之是我坏了大事,害了她性命。何况我本就不想活了,以我之血,救她性命,赎我罪愆,有何不可?当下凄然一笑,并不说话。
  老头子站在他身旁,只待他一出声叫骂,立即点他哑穴,岂知他竟是神色泰然,不以为意,倒也大出意料之外。他怎知令狐冲自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,本已心灰意冷,这晚听得那大汉大声斥责岳灵珊和林平之,骂他二人说自己坏话,又亲眼见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树底密约相会,更觉了无生趣,于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挂怀。老头子问道:我要刺你心头热血,为我女儿治病了,你怕不怕?令狐冲淡淡的道:那有甚么可怕的?老头子侧目凝视,见他果然毫无惧怕的神色,说道:刺出你心头之血,你便性命不保了,我有言在先,可别怪我没告知你。令狐冲淡淡一笑,道:每个人到头来终于要死的,早死几年,迟死几年,也没多大分别?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,那是再好不过,胜于我白白的死了,对谁都没有好处。他猜想岳灵珊得知自己死讯,只怕非但毫不悲戚,说不定还要骂声:活该!不禁大生自怜自伤之意。老头子大拇指一翘,赞道:这等不怕死的好汉,老头子生平倒从来没见过。只可惜我女儿若不饮你的血,便难以活命,否则的话,真想就此饶了你。
 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沸水出来,右手执了一柄尖刀,左手用手巾在热水中浸湿了,敷在令狐冲心口。正在此时,忽听得祖千秋在外面叫道:老头子,老头子,快开门,我有些好东西送给你的不死姑娘。老头子眉头一皱,右手刀子一划,将那热手巾割成两半,将一半塞在令狐冲口中,说道:甚么好东西了?放下刀子和热水,出去开门,将祖千秋放进屋来。祖千秋道:老头子,这一件事你如何谢我?当时事情紧急,又找你不到。我只好取了你的续命八丸,骗他服下。倘若你自己知道了,也必会将这些灵丹妙药送去,可是他就未必肯服。老头子怒道:胡说八道……
  祖千秋将嘴巴凑到他的耳边,低声说了几句话。老头子突然跳起身来,大声道:有这等事?你……你……可不是骗我?祖千秋道:骗你作甚?我打听得千真万确。老头子,咱们是几十年的交情了,知己之极,我办的这件事,可合了你心意罢?老头子顿足叫道:不错,不错!该死,该死!祖千秋奇道:怎地又是不错,又是该死?老头子道:你不错,我该死!祖千秋更加奇了,道:你为甚么该死?
  老头子一把拖了他手,直入女儿房中,向令狐冲纳头便拜,叫道:令狐公子,令狐爷爷,小人猪油蒙住了心,今日得罪了你。幸好天可怜见,祖千秋及时赶到,倘若我一刀刺死了你,便将老头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,也赎不了我罪愆的万一。说着连连叩头。令狐冲口中塞着半截手巾,荷荷作声,说不出话来。祖千秋忙将手巾从他口中挖了出来,问道:令狐公子,你怎地到了此处?令狐冲忙道:老前辈快快请起,这等大礼,我可愧不敢当。老头子道:小老儿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这等渊源,多多冒犯,唉,唉,该死,该死!胡涂透顶,就算我有一百个女儿,个个都要死,也不敢让令狐公子流半点鲜血救她们的狗命。
  祖千秋睁大了眼,道:老头子,你将令狐公子绑在这里干甚么?老头子道:唉,总之是我倒行逆施,胡作非为,你少问一句行不行?祖千秋又问:这盆热水,这把尖刀放在这里,又干甚么来着?只听得拍拍拍拍几声,老头子举起手来,力批自己双颊。他的脸颊本就肥得有如一只南瓜,这几下着力击打,登时更加肿胀不堪。
  令狐冲道:种种情事,晚辈胡里胡涂,实不知半点因由,还望两位前辈明示。老头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开了他身上绑缚,说道:咱们一面喝酒,一面详谈。令狐冲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,问道:令爱的伤势,不致便有变化么?老头子道:没有,不会有变化,就算有变化,唉,这个……那也是……他口中唠唠叨叨的,也不知说些甚么,将令狐冲和祖千秋让到厅上,倒了三碗酒,又端出一大盘肥猪肉来下酒,恭恭敬敬的举起酒碗,敬了令狐冲一碗。令狐冲一口饮了,只觉酒味淡薄,平平无奇,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过的酒味,却又好上十倍。
  老头子说道:令狐公子,老朽胡涂透顶,得罪了公子,唉,这个……真是……一脸惶恐之色,不知说甚么话,才能表达心中歉意。祖千秋道:令狐公子大人大量,也不会怪你。再说,你这续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验,对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补益,那么你反有功劳了。老头子道:这个……功劳是不敢当的,祖贤弟,还是你的功劳大。祖千秋笑道:我取了你这八颗丸药,只怕于不死侄女身子有妨,这一些人参给她补一补罢。说着俯身取过一只竹篓,打开盖子,掏出一把把人参来,有粗有细,看来没有十斤,也有八斤。老头子道:从哪里弄了这许多人参来?祖千秋笑道:自然是从药材铺中借来的了。老头子哈哈大笑,道:刘备借荆州,不知何日还。令狐冲见老头子虽强作欢容,却掩不住眉间忧愁,说道:老先生,祖先生,你两位想要医我之病,虽然是一番好意,但一个欺骗在先,一个掳绑在后,未免太不将在下瞧在眼里了。老祖二人一听,当即站起,连连作揖,齐道:令狐公子,老朽罪该万死。不论公子如何处罚,老朽二人都是罪有应得。令狐冲道:好,我有事不明,须请直言相告。请问二位到底是冲着谁的面子,才对我这等相敬?
  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。老头子道:这个……这个……这个吗?祖千秋道:公子爷当然知道。那一位的名字,恕我们不敢提及。令狐冲道:我的的确确不知。暗自思忖:是风太师叔么?是不戒大师么?是田伯光么?是绿竹翁么?可是似乎都不像。风太师叔虽有这等本事面子,但他老人家隐居不出,不许我泄露行踪,他怎会下山来干这等事?
  祖千秋道:公子爷,你问这件事,我和老兄二人是决计不敢答的,你就杀了我们,也不会说。你公子爷心中自然知道,又何必定要我们说出口来?
  令狐冲听他语气坚决,显是不论如何逼问,都是决计不说的了,便道:好,你们既然不说,我心中怒气不消。老先生,你刚才将我绑在椅上,吓得我魂飞魄散,我也要绑你二人一绑,说不定我心中不开心,一尖刀把你们的心肝都挖了出来。老祖二人又是对望一眼,齐道:公子爷要绑,我们自然不敢反抗。老头子端过两只椅子,又取了七八条粗索来。两人先用绳索将自己双足在椅脚上牢牢缚住,然后双手放在背后,说道:公子请绑。均想:这位少年未必真要绑我们出气,多半是开开玩笑。哪知令狐冲取过绳索,当真将二人双手反背牢牢缚住,提起老头子的尖刀,说道:我内力已失,不能用手指点穴,又怕你们运力挣扎,只好用刀柄敲打,封了你二人的穴道。当下倒转尖刀,用刀柄在二人的环跳、天柱、少海等处穴道中用力敲击,封住了二人的穴道。老头子和祖千秋面面相觑,大是诧异,不自禁的生出恐惧之情,不知令狐冲用意何在。只听他说道:你们在这里等一会。转身出厅。
  令狐冲握着尖刀,走到那少女的房外,咳嗽一声,说道:老……唔,姑娘,你身子怎样?他本待叫她老姑娘,但想这少女年纪轻轻,虽然姓老,称之为老姑娘总是不大妥当,如叫她为老不死姑娘,更有点匪夷所思。那少女嗯的一声,并不回答。
  令狐冲掀开棉帷,走进房去,只见她兀自坐着,靠在枕垫之上,半睡半醒,双目微睁。令狐冲走近两步,见她脸上肌肤便如透明一般,淡黄的肌肉下现出一条条青筋,似乎可见到血管中血液隐隐流动。房中寂静无声,风息全无,好像她体内鲜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结成膏,她呼出来的气息,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。令狐冲心道:这姑娘本来可活,却给我误服丹药而害了她。我反正是要死了,多活几天,少活几天,又有甚么分别?取过一只瓷碗放在几上,伸出左腕,右手举刀在腕脉上横斩一刀,鲜血泉涌,流入碗中。他见老头子先前取来的那盆热水仍在冒气,当即放下尖刀,右手抓些热水淋在伤口上,使得鲜血不致迅速凝结。顷刻间鲜血已注满了大半碗。那少女迷迷糊糊中闻到一阵血腥气,睁开眼来,突然见到令狐冲手腕上鲜血直淋,一惊之下,大叫了一声。令狐冲见碗中鲜血将满,端到那姑娘床前,就在她嘴边,柔声道:快喝了,血中含有灵药,能治你的病。那姑娘道:我……我怕,我不喝。令狐冲流了一碗血后,只觉脑中空荡荡地,四肢软弱无力,心想:她害怕不喝,这血岂不是白流了?左手抓过尖刀,喝道:你不听话,我便一刀杀了你。将尖刀刀尖直抵到她喉头。
  那姑娘怕了起来,只得张嘴将一碗鲜血一口口的都喝了下去,几次烦恶欲呕,看到令狐冲的尖刀闪闪发光,竟吓得不敢作呕。令狐冲见她喝干了一碗血,自己腕上伤口鲜血渐渐凝结,心想:我服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,从血液里进入这姑娘腹内的,只怕还不到十分之一,待我大解小解之后,不免所失更多,须得尽早再喂她几碗鲜血,直到我不能动弹为止。当下再割右手腕脉,放了大半碗鲜血,又去喂那姑娘。那姑娘皱起了眉头,求道:你……你别迫我,我真的不行了。令狐冲道:不行也得行,快喝,快。那姑娘勉强喝了几口,喘了一会气,说道:你……你为甚么这样?你这样做,好伤自己身子。令狐冲苦笑道:我伤身子打甚么紧,我只要你好。桃枝仙和桃实仙被老头子所装的渔网所缚,越是出力挣扎,渔网收得越紧,到得后来,两人手足便想移动数寸也已有所不能。两人身不能动,耳目却仍十分灵敏,口中更是争辩不休。当令狐冲将老祖二人缚住后,桃枝仙猜他定要将二人杀了,桃实仙则猜他一定先来释放自己兄弟。哪知二人白争了一场,所料全然不中,令狐冲却走进了那姑娘房中。那姑娘的闺房密不通风,二人在房中说话,只隐隐约约的传了一些出来。桃枝仙、桃实仙、岳不群、老头子、祖千秋五人内力都甚了得,但令狐冲在那姑娘房中干甚么,五人只好随意想像,突然间听得那姑娘尖声大叫,五人脸色登时都为之大变。桃枝仙道:令狐冲一个大男人,走到人家闺女房中去干甚么?桃实仙道:你听!那姑娘害怕之极,说道:我……我怕!令狐冲说:你不听话,我便一刀杀了你。他说你不听话,令狐冲要那姑娘听甚么话?桃枝仙道:那还有甚么好事?自然是逼迫那姑娘做他老婆。桃实仙道:哈哈,可笑之极!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儿,当然也是矮冬瓜胖皮球,令狐冲为甚么要逼她做老婆?桃枝仙道:萝卜青菜,各人所爱!说不定令狐冲特别喜欢肥胖女子,一见肥女,便即魂飞天外。桃实仙道:啊哟!你听,你听!那肥女求饶了,说甚么你别迫我,我真的不行了。桃枝仙道:不错。令狐冲这小子却是霸王硬上弓,说道:不行也得行,快,快!桃实仙道:为甚么令狐冲叫她快些,快甚么?桃枝仙道:你没娶过老婆,是童男之身,自然不懂!桃实仙道:难道你就娶过了,不害臊!桃枝仙道:你明知我没娶过,干么又来问我?桃实仙大叫:喂,喂,老头子,令狐冲在逼你女儿做老婆,你干么见死不救?桃枝仙道:你管甚么闲事?你又怎知那肥女要死,说甚么见死不救?她女儿名叫老不死,怎么会死?老头子和祖千秋给缚在椅上,又给封了穴道,听得房中老姑娘惊呼和哀求之声,二人面面相觑,不知如何是好。二人心下本已起疑,听得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声争辩,更无怀疑。祖千秋道:老兄,这件事非阻止不可,没想到令狐公子如此好色,只怕要闯大祸。老头子道:唉,糟蹋了我不死孩儿,那还罢了,却……却太也对不起人家。祖千秋道:你听,你听。你的不死姑娘对他生了情意,她说道:你这样做,好伤自己身子。令狐冲说甚么?你听到没有?老头子道:他说:我伤身子打甚么紧?我只是要你好!他奶奶的,这两个小家伙。祖千秋哈哈大笑,说道:老兄,恭喜,恭喜!老头子怒道:恭你奶奶个喜!祖千秋笑道:你何必发怒?恭喜你得了个好女婿!
  老头子大叫一声,喝道:别再胡说!这件事传扬出去,你我还有命么?他说这两句话时,声音中含着极大的惊恐。祖千秋道:是,是!声音却也打颤了。
  岳不群身在墙外树上,隔着更远,虽运起了紫霞神功,也只听到一鳞半爪,最初一听到令狐冲强迫那姑娘,便想冲入房中阻止,但转念一想,这些人连令狐冲在内,个个诡秘怪异,不知有甚么图谋,还是不可鲁莽,以静观其变为是,当下运功继续倾听。桃谷二仙和老祖二人的说话不绝传入耳中,只道令狐冲当真乘人之危,对那姑娘大肆非礼,后来再听老祖二人的对答,心想令狐冲潇洒风流,那姑娘多半与乃父相像,是个胖皮球般的丑女,则失身之后对其倾倒爱慕,亦非奇事,不禁连连摇头。
  忽听得那姑娘又尖叫道:别……别……这么多血,求求你……突然墙外有人叫道:老头子,桃谷四鬼给我撇掉啦。波的一声轻响,有人从墙外跃入,推门进内,正是那个手持白幡去逗引桃谷四仙的汉子。
  他见老头子和祖千秋都给绑在椅上,吃了一惊,叫道:怎么啦!右手一翻,掌中已多了一柄精光灿然的匕首,手臂几下挥舞,已将两人手足上所绑的绳索割断。
  房中那姑娘又尖声惊叫:你……你……求求你……不能再这样了。那汉子听她叫得紧急,惊道:是老不死姑娘!向房门冲去。老头子一把拉住了他手臂,喝道:不可进去!那汉子一怔之下,停住了脚步。只听得院子中桃枝仙道:我想矮冬瓜得了令狐冲这样一个女婿,定是欢喜得紧。桃实仙道:令狐冲快要死了,一个半死半活的女婿,得了有甚么欢喜?桃枝仙道:他女儿也快死了,一对夫妻一般的半死半活。桃实仙问道:哪个死?哪个活?桃枝仙道:那还用问?自然是令狐冲死。老不死姑娘名叫老不死,怎么会死?桃实仙道:这也未必。难道名字叫甚么,便真的是甚么?如果天下人个个叫老不死,便个个都老而不死了?咱们练武功还有甚么用?两兄弟争辩声中,猛听得房中砰的一声,甚么东西倒在地下。老姑娘又叫了起来,声音虽然微弱,却充满了惊惶之意,叫道:爹,爹!快来!
  老头子听得女儿呼叫,抢进房去,只见令狐冲倒在地下,一只瓷碗合在胸口,上身全是鲜血,老姑娘斜倚在床,嘴边也都是血。祖千秋和那汉子站在老头子身后,望望令狐冲,望望老姑娘,满腹都是疑窦。
  老姑娘道:爹,他……他割了许多血出来,逼我喝了两碗……他……他还要割……
  老头子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,忙俯身扶起令狐冲,只见他双手腕脉处各有伤口,鲜血兀自汩汩流个不住。老头子急冲出房,取了金创药来,心慌意乱之下,虽在自己屋中,还是额头在门框边上撞得肿起了一个大瘤,门框却被他撞塌了半边。桃枝仙听到碰撞声响,只道他在殴打令狐冲,叫道:喂,老头子,令狐冲是桃谷六仙的好朋友,你可不能再打。要是打死了他,桃谷六仙非将你全身肥肉撕成一条条不可。桃实仙道:错了,错了!桃枝仙道:甚么错了?桃实仙道:他若是全身瘦肉,自可撕成一条一条,但他全是肥肉,一撕便成一团一塌胡涂的膏油,如何撕成一条一条?老头子将金创药在令狐冲手腕上伤口处敷好,再在他胸腹间几处穴道上推拿良久,令狐冲这才悠悠醒转。老头子惊魂略定,心下感激无已,颤声道:令狐公子,你……这件事当真叫咱们粉身碎骨,也是……唉……也是……祖千秋道:令狐公子,老头子刚才缚住了你,全是一场误会,你怎地当真了?岂不令他无地自容?
  令狐冲微微一笑,说道:在下的内伤非灵丹妙药所能医治,祖前辈一番好意,取了老前辈的续命八丸来给在下服食,实在是糟蹋了……但愿这位姑娘的病得能痊可……他说到这里,只因失血过多,一阵晕眩,又昏了过去。老头子将他抱起,走出女儿闺房,放在自己房中床上,愁眉苦脸的道:那怎么办?那怎么办?祖千秋道:令狐公子失血极多,只怕性命已在顷刻之间,咱三人便以毕生修为,将内力注入他体内如何?老头子道:自该如此。轻轻扶起令狐冲,右掌心贴上他背心大椎穴,甫一运气,便全身一震,喀喇一声响,所坐的木椅给他压得稀烂。
  桃枝仙哈哈大笑,大声道:令狐冲的内伤,便因咱六兄弟以内力给他疗伤而起,这矮冬瓜居然又来学样,令狐冲岂不是伤上加伤,伤之又伤,伤之不已!桃实仙道:你听,这喀喇一声响,定是矮冬瓜给令狐冲的内力震了出来,撞坏了甚么东西。令狐冲的内力,便是我们的内力,矮冬瓜又吃了桃谷六仙一次苦头!妙哉!妙哉!
  老头子叹了口气,道:唉,令狐公子倘若伤重不醒,我老头子只好自杀了。那汉子突然放大喉咙叫道:墙外枣树上的那一位,可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吗?岳不群大吃一惊,心道:原来我的行迹早就给他见到了。只听那汉子又叫:岳先生,远来是客,何不进来见面?岳不群极是尴尬,只觉进去固是不妙,其势又不能老是坐在树上不动。那汉子道:令高足令狐公子晕了过去,请你一起参详参详。岳不群咳嗽一声,纵身飞跃,越过了院子中丈余空地,落在滴水檐下的走廊之上。老头子已从房中走了出来,拱手道:岳先生,请进。岳不群道:在下挂念小徒安危,可来得鲁莽了。老头子道:那是在下该死。唉,倘若……倘若……桃枝仙大声道:你不用担心,令狐冲死不了的。老头子大喜,问道:你怎知他不会死?桃仙枝道:他年纪比你小得多,也比我小得多,是不是?老头子道:是啊。那又怎样?桃枝仙道:年纪老的人先死呢,还是年纪小的人先死?自然是老的先死了。你还没死,我也没有死,令狐冲又怎么会死?老头子本道他有独得之见,岂知又来胡说一番,只有苦笑。桃实仙道:我倒有个挺高明的主意,咱们大伙儿齐心合力,给令狐冲改个名字,叫作令狐不死’……岳不群走入房中,见令狐冲晕倒在床,心想:我若不露一手紫霞神功,可教这几人轻视我华山派了。当下暗运伸功,脸向里床,以便脸上紫气显现之时无人瞧见,伸掌按到令狐冲背上大椎穴上。他早知令狐冲体内真气运行的情状,当下并不用力,只以少些内力缓缓输入,觉得他体内真气生出反激,手掌便和他肌肤离开了半寸,停得片刻,又将手掌按了上去。果然过不多时,令狐冲便即悠悠醒转,叫道:师父,你……老人家来了。老头子等三人见岳不群毫不费力的便将令狐冲救转,都大为佩服。岳不群寻思:此处是非之地,不能多耽,又不知舟中夫人和众弟子如何。拱手说道:多承诸位对我师徒礼敬有加,愧不敢当,这就告辞。老头子道:是,是!令狐公子身子违和,咱们本当好好接待才是,眼下却是不便,实在失礼之至,还请两位原恕。岳不群道:不用客气。黯淡的灯光之下,见那汉子一双眸子炯炯发光,心念一动,拱手道:这位朋友尊姓大名?祖千秋笑道:原来岳先生不识得咱们的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。岳不群心中一凛:夜猫子计无施?听说此人天赋异禀,目力特强,行事忽善忽恶,或邪或正,虽然名计无施,其实却是诡计多端,是个极厉害的人物。他竟也和老头子等人搅在一起。忙拱手道:久仰计师傅大名,当真是如雷贯耳,今日有幸得见。计无施微微一笑,说道:咱们今日见了面,明日还要在五霸冈见面啊。岳不群又是一凛,虽觉初次见面,不便向人探询详情,但女儿被掳,甚是关心,说道:在下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这里武林朋友,想必是路过贵地,未曾拜候,实是礼数不周。小女和一个姓林的小徒,不知给哪一位朋友召了去,计先生可能指点一二么?计无施微笑道:是么?这个可不大清楚了。岳不群向计无施探询女儿下落,本已大大委曲了自己掌门人的身分,听他不置可否,虽又恼又急,其势已不能再问,当下淡淡的道:深夜滋扰,甚以为歉,这就告辞了。将令狐冲扶起,伸手欲抱。老头子从他师徒之间探头上来,将令狐冲抢着抱了过去,道:令狐公子是在下请来,自当由在下恭送回去。抓了张薄被盖在令狐冲身上,大踏步往门外走出。
  桃枝仙叫道:喂,我们这两条大鱼,放在这里,成甚么样子?老头子沉吟道:这个……心想缚虎容易纵虎难,倘若将他两兄弟放了,他桃谷六仙前来生事寻仇,可真难以抵挡。否则的话,有这两个人质在手,另外那四人便心有所忌。令狐冲知他心意,道:老前辈,请你将他们二位放了。桃谷二仙,你们以后也不可向老祖二位寻仇生事,大家化敌为友如何?桃枝仙道:单是我们二位,也无法向他们寻仇生事。令狐冲道:那自是桃谷六仙一起在内了。桃实仙道:不向他们寻仇生事,那是可以的;说到化敌为友,却是不行,杀了我头也不行。老头子和祖千秋都哼了一声,心下均想:我们不过冲着令狐公子的面子,才不来跟他们计较,难道当真怕了你桃谷六仙不成?
  令狐冲道:那为甚么?桃实仙道:桃谷六仙和他们黄河老祖本来无怨无仇,根本不是敌人,既非敌人,这化敌便如何化起?所以啊,要结成朋友,倒也不妨,要化敌为友,可无论如何化不来了。众人一听,都哈哈大笑。祖千秋俯下身去,解开了渔网的活结。这渔网乃人发、野蚕丝、纯金丝所绞成,坚韧异常,宝刀利剑亦不能断,陷身入内后若非得人解救,否则越是挣扎,勒得越紧。桃枝仙站起身来,拉开裤子,便在渔网上撒尿。祖千秋惊问:你……你干甚么?桃枝仙道:不在这臭网上撒一泡尿,难消老子心头之气。
  当下七人回到河边码头。岳不群遥遥望见劳德诺和高根明二弟子仗剑守在船头,知道众人无恙,当即放心。老头子将令狐冲送入船舱,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,说道:公子爷义薄云天,老朽感激不尽。此刻暂且告辞,不久便当再见。令狐冲在路上一震,迷迷糊糊的又欲晕去,也不知他说些甚么话,只嗯了一声。岳夫人等见这肉球人前倨后恭,对令狐冲如此恭谨,无不大为诧异。老头子和祖千秋深怕桃根仙等回来,不敢多所逗留,向岳不群一拱手,便即告辞。
  桃枝仙向祖千秋招招手,道:祖兄慢去。祖千秋道:干甚么?桃枝仙道:干这个!曲膝矮身,突然挺肩向他怀中猛力撞去。这一下出其不意,来势快极,祖千秋不及闪避,只得急运内劲,霎时间气充丹田,肚腹已是坚如铁石。只听得喀喇、辟拍、玎玎、铮铮十几种声音齐响,桃枝仙已倒退在数丈之外,哈哈大笑。
  祖千秋大叫:啊唷!探手入怀,摸出无数碎片来,或瓷或玉,或竹或木,他怀中所藏的二十余只珍贵酒杯,在这么一撞之下多数粉碎,金杯、银杯、青铜爵之类也都给压得扁了。他既痛惜,又恼怒,手一扬,数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射过去。桃枝仙早就有备,闪身避开,叫道:令狐冲叫咱们化敌为友,他的话可不能不听。咱们须得先成敌人,再做朋友。祖千秋穷数十年心血搜罗来的这些酒杯,给桃枝仙一撞之下尽数损毁,如何不怒?本来还待追击,听他这么一说,当即止步,干笑几声,道:不错,化敌为友,化敌为友。和老头子、计无施二人转身而行。
  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,还是挂念着岳灵珊的安危,说道:桃枝仙,你请他们不可……不可害我岳师妹。桃枝仙应道:是。大声说道:喂!喂!老头子,夜猫子,祖千秋几个朋友听了,令狐冲说,叫你们不可伤害他的宝贝师妹。计无施等本已走远,听了此言,当即停步。老头子回头大声道:令狐公子有命,自当遵从。三人低声商量了片刻,这才离去。岳不群刚向夫人述说得几句在老头子家中的见闻,忽听得岸上大呼小叫,桃根仙等四人回来了。
  桃谷四仙满嘴吹嘘,说那手持白幡之人给他们四兄弟擒住,已撕成了四块。桃实仙哈哈大笑,说道:厉害,厉害。四位哥哥端的了得。桃枝仙道:你们将那人撕成了四块,可知他叫甚么名字?桃干仙道:他死都死了,管他叫甚么名字?难道你便知道?桃枝仙道:我自然知道。他姓计,名叫计无施,还有个外号,叫作夜猫子。桃叶仙拍手道:这姓固是姓得好,名字也取得妙,原来他倒有先见之明,知道日后给桃谷六仙擒住之后,定是无计可施,逃不了被撕成四块的命运,因此上预先取下了这个名字。
  桃实仙道:这夜猫子计无施,功夫当真出类拔萃,世所罕有!桃根仙道:是啊,他功夫实在了不起,倘若不是遇上桃谷六仙,凭他的轻身功夫,在武林中也可算得是一把好手。桃实仙道:轻身功夫倒也罢了,给撕成四块之后,他居然能自行拼起,死后还魂,行动如常。刚才还到这里来说了一会子话呢。桃根仙等才知谎话拆穿,四人也不以为意,脸上都假装惊异之色。桃花仙道:原来计无施还有这等奇门功夫,那倒是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,佩服啊,佩服。桃干仙道:将撕成四块的身子自行拼凑,片刻间行动如常,听说叫做化零为整大法,这功夫失传已久,想不到这计无施居然学会了,确是武林异人,下次见到,可以跟他交个朋友。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对发愁,爱女被掳,连对头是谁也不知道,想不到华山派名震武林,却在黄河边上栽了这么个大筋斗,可是怕众弟子惊恐,还是半点不露声色。夫妇俩也不商量种种疑难不解之事,只心中暗自琢磨。大船之中,便是桃谷六仙胡说八道之声。
  过了一个多时辰,天色将曙,忽听得岸上脚步声响,不多时有两乘轿子抬到岸边。当先一名轿夫朗声说道:令狐冲公子吩咐,不可惊吓了岳姑娘。敝上多有冒昧,还请令狐冲公子恕罪。四名轿夫将轿子放下,转身向船上行了一礼,便即转身而去。只听得轿中岳灵珊的声音叫道:爹,妈!岳不群夫妇又惊又喜,跃上岸去掀开轿帷,果见爱女好端端的坐在轿中,只见腿上被点了穴道,行动不得。另一顶轿中坐的,正是林平之。岳不群伸手在女儿环跳、脊中、委中几处穴道上拍了几下,解开了她被封的穴道,问道:那大个子是谁?岳灵珊道:那个又高又大的大个子。他……他……他……小嘴一扁,忍不住要哭。岳夫人轻轻将她抱起,走入船舱,低声问道:可受了委曲吗?岳灵珊给母亲一问,索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岳夫人大惊,心想:那些人路道不正,珊儿落在他们手里,有好几个时辰,不知是否受了凌辱?忙问:怎么了?跟妈说不要紧。岳灵珊只哭个不停。岳夫人更是惊惶,船中人多,不敢再问,将女儿横卧于榻,拉过被子,盖在她身上。
  岳灵珊忽然大声哭道:妈,这大个子骂我,呜!呜!岳夫人一听,如释重负,微笑道:给人家骂几句,便这么伤心。岳灵珊哭道:他举起手掌,还假装要打我、吓我。岳夫人笑道:好啦,好啦!下次见到,咱们骂还他,吓还他。岳灵珊道:我又没说大师哥坏话,小林子更加没说。那大个子强凶霸道,他说平生最不喜欢的事,便是听到有人说令狐冲的坏话。我说我也不喜欢。他说,他一不喜欢,便要把人煮来吃了。妈,他说到这里,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吓我。呜呜呜!岳夫人道:这人真坏。冲儿,那大个子是谁啊?令狐冲神智未曾十分清醒,迷迷糊糊的道:大个子吗?我……我……这时林平之也已得师父解开穴道,走入船舱,插口道:师娘,那大个子跟那和尚当真是吃人肉的,倒不是空言恫吓。岳夫人一惊,问道:他二人都吃人肉?你怎知道?林平之道:那和尚问我辟邪剑谱的事,盘问了一会,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嚼,吃得津津有味,还拿到我嘴边,问我要不要咬一口尝尝滋味。却原来……却原来是一只人手。岳灵珊惊叫一声,道:你先前怎地不说?林平之道:我怕你受惊,不敢跟你说。岳不群忽道:啊,我想起来了。这是漠北双熊。那大个儿皮肤很白,那和尚却皮肤很黑,是不是?岳灵珊道:是啊。爹,你认得他们?岳不群摇头道:我不认得。只是听人说过,塞外漠北有两名巨盗,一个叫白熊,一个叫黑熊。倘若事主自己携货而行,漠北双熊不过抢了财物,也就算了,倘若有镖局子保镖,那么双熊往往将保镖的煮吃了,还道练武之人,肌肉结实,吃起来加倍的有咬口。岳灵珊又是啊的一声尖叫。岳夫人道:师哥你也真是的,甚么吃起来加倍的有咬口,这种话也说得出口,不怕人作呕。岳不群微微一笑,顿了一顿,才道:从没听说漠北双熊进过长城,怎地这一次到黄河边上来啦?冲儿,你怎会认得漠北双熊的?令狐冲道:漠北双雄?他没听清楚师父前半截的话,只道双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,却不料是熊罴之熊,呆了半晌,道:我不认得啊。岳灵珊忽道:小林子,那和尚要你咬那只手掌,你咬了没有?林平之道:我自然没咬。岳灵珊道:你不咬就罢了,倘若咬过一口,哼哼,瞧我以后还睬不睬你?桃干仙在外舱忽然说道:天下第一美味,莫过于人肉。小林子一定偷吃过了,只是不肯承认而已。桃叶仙道:他倘若没吃,先前为甚么不说,到这时候才拚命抵赖?林平之自遭大变后,行事言语均十分稳重,听他二人这么说,一怔之下,无以对答。
  桃花仙道:这就是了。他不声不响,便是默认。岳姑娘,这种人吃了人肉不认,为人极不诚实,岂可嫁给他做老婆?桃根仙道:你与他成婚之后,他日后必定与第二个女子勾勾搭搭,回家来你若问他,他定然死赖,决计不认。桃叶仙道:更有一桩危险万分之事,他吃人肉吃出瘾来,他日你和他同床而卧,睡到半夜,忽然手指奇痛,又听到喀喇、喀喇的咀嚼之声,一查之下,你道是甚么?却原来这小林子在吃你的手指。桃实仙道:岳姑娘,一个人连脚趾在内,也不过二十根。这小林子今天吃几根,明天吃几根,好容易便将你十根手指、十根脚趾都吃了个精光。
  桃谷六仙自在华山绝顶与令狐冲结交,便已当他是好朋友。六兄弟虽然好辩成性,却也不是全无脑筋,令狐冲和岳灵珊之间落花有意、流水无情的情状,他六人早就瞧在眼里,此时捉到林平之的一点岔子,竟尔大肆挑拨离间。岳灵珊伸手指塞在耳朵,叫道:你们胡说八道,我不要听,我不要听!桃根仙道:岳姑娘,你喜欢嫁给这小林子做老婆,倒也不妨,不过有一门功夫,却不可不学。这门功夫跟你一生干系极大,倘若错过了机会,日后定是追悔无及。岳灵珊听他说得郑重,问道:甚么功夫,有这么要紧?桃根仙道:那个夜猫子计无施,有一门化零为整大法,日后你的耳朵、鼻子、手指、脚趾,都给小林子吃在肚里,只消你身具这门功夫,那也不惧,尽可剖开他肚子,取了出来,拼在身上,化零为整。 

(原文来自金庸全集;整理:吕西安;大秦岭文化旅游网;2018年2月27日;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