笑傲江湖-第14章 论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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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论杯
 
  这一日将到开封,岳不群夫妇和众弟子谈起开封府的武林人物。岳不群道:开封府虽是大都,但武风不盛,像华老镖头、海老拳师、豫中三英这些人,武功和声望都并没甚么了不起。咱们在开封玩玩名胜古迹便是,不再拜客访友,免得惊动了人家。岳夫人微笑道:开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,师哥怎地忘了?岳不群道:大大有名?你说是……是谁?岳夫人笑道:‘医一人,杀一人。杀一人,医一人。医人杀人一样多,蚀本生意决不做。那是谁啊?岳不群微笑道:‘杀人名医平一指,那自是大大的有名。不过他脾气太怪,咱们便去拜访,他也未必肯见。岳夫人道:是啊,否则冲儿一直内伤难愈,咱们又来到了开封,该当去求这位杀人名医瞧瞧才是。岳灵珊奇道:妈,甚么叫做杀人名医?既会杀人,又怎会是名医?岳夫人微笑道:这位平老先生,是武林中的一个怪……一位奇人,医道高明之极,当真是着手成春,据说不论多么重的疾病伤势,只要他答应医治,便决没治不好的。不过他有个古怪脾气。他说世上人多人少,老天爷和阎罗王心中自然有数。如果他医好许多人的伤病,死的人少了,难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,对不起阎罗王。日后他自己死了之后,就算阎罗王不加理会,判官小鬼定要和他为难,只怕在阴间日子很不好过。众弟子听着都笑了起来。岳夫人续道:因此他立下誓愿,只要救活了一个人,便须杀一个人来抵数。又如他杀了一人,必定要救活一个人来补数。他在他医寓中挂着一幅大中堂,写明:医一人,杀一人。杀一人,医一人。医人杀人一样多,蚀本生意决不做。他说这么一来,老天爷不会怪他杀伤人命,阎罗王也不会怨他抢了阴世地府的生意。众弟子又都大笑。
  岳灵珊道: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紧。怎么他又取了这样一个奇怪名字?他只有一根手指么?岳夫人道: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。师哥,你可知他为甚么取这名字?岳不群道:平大夫十指俱全,他自称一指,意思说:杀人医人,俱只一指。要杀人,点人一指便死了,要医人,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脉。岳夫人道:啊,原来如此。那么他的点穴功夫定然厉害得很了?岳不群道:那就不大清楚了,当真和这位平大夫动过手的,只怕也没几个。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医道高明之极,人生在世,谁也难保没三长两短,说不定有一天会上门去求他,因此谁也不敢得罪他。但若不是迫不得已,也不敢贸然请他治病。岳灵珊道:为甚么?岳不群道:武林中人请他治病疗伤,他定要那人先行立下重誓,病好伤愈之后,须得依他吩咐,去杀一个他所指定之人,这叫做一命抵一命。倘若他要杀的是个不相干之人,倒也罢了,要是他指定去杀的,竟是求治者的至亲好友,甚或是父兄妻儿,那岂不是为难之极?众弟子均道:这位平大夫,那可邪门得紧了。岳灵珊道:大师哥,这么说来,你的伤是不能去求他医治的了。令狐冲一直倚在后梢舱门边,听师父师娘述说杀人名医平一指的怪癖,听小师妹这么说,淡淡一笑,说道:是啊!只怕他治好我伤之后,叫我来杀了我的小师妹。华山群弟子都笑了起来。
  岳灵珊笑道:这位平大夫跟我无冤无仇,为甚么要你杀我?她转过头去,问父亲道:爹,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?岳不群道:听说他行事喜怒无常,亦正亦邪,说不上是好人,也不能算坏人。说得好些,是个奇人,说得坏些,便是个怪人了。岳灵珊道:只怕江湖上传言,夸大其事,也是有的。到得开封府,我倒想去拜访拜访这位平大夫。岳不群和岳夫人齐声喝道:千万不可胡闹!岳灵珊见父亲和母亲的脸色都十分郑重,微微一惊,问道:为甚么?岳不群道:你想惹祸上身么?这种人都见得的?岳灵珊道:见上一见,也会惹祸上身了?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,怕甚么?岳不群脸一沉,说道:咱们出来是游山玩水,可不是惹事生非。岳灵珊见父亲动怒,便不敢再说了,但对这个杀人名医平一指却充满了好奇之心。次日辰牌时分,舟至开封,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。岳不群笑道:离这里不远有个地方,是咱岳家当年大出风头之所,倒是不可不去。岳灵珊拍手笑道:好啊,知道啦,那是朱仙镇,是岳鹏举岳爷爷大破金兀术的地方。凡学武之人,对抗金卫国的岳飞无不极为敬仰,朱仙镇是昔年岳飞大破金兵之地,自是谁都想去瞧瞧。岳灵珊第一个跃上码头,叫道:咱们快去朱仙镇,再赶到开封城中吃中饭。众人纷纷上岸,令狐冲却坐在后梢不动。岳灵珊叫道:大师哥,你不去么?令狐冲自失了内力之后,一直倦怠困乏,懒于走动,心想各人上岸游玩,自己正好乘机学弹《清心普善咒》,又见林平之站在岳灵珊身畔,神态亲热,更是心冷,便道:我没力气,走不快。岳灵珊道:好罢,你在船里歇歇,我到开封给你打几斤好酒来。令狐冲见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,快步走在众人前头,心中一酸,只觉那《清心普善咒》学会之后,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内伤,却又何必去治?这琴又何必去学?望着黄河中浊流滚滚东去,一霎时间,只觉人生悲苦,亦如流水滔滔无尽,这一牵动内力,丹田中立时大痛。
  岳灵珊和林平之并肩而行,指点风物,细语喁喁,却另是一般心情。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,低声道:珊儿和平儿年轻,这般男女同行,在山野间浑没要紧,到了大城市中却是不妥,咱们二老陪陪他们罢。岳不群一笑,道:你我年纪已经不轻,男女同行便浑没要紧了。岳夫人哈哈一笑,抢上几步,走到女儿身畔。四人向行人问明途径,径向朱仙镇而去。将到镇上,只见路旁有座大庙,庙额上写着杨将军庙四个金字。岳灵珊道:爹,我知道啦,这是杨再兴扬将军的庙,他误走小商河,给金兵射死的。岳不群点头道:正是。杨将军为国捐躯,令人好生敬仰,咱们进庙去瞻仰遗容,跪拜英灵。眼见其余众弟子相距尚远,四人不待等齐,先行进庙。只见杨再兴的神像粉面银铠,英气勃勃,岳灵珊心道:这位杨将军生得好俊!转头向林平之瞧了一眼,心下暗生比较之意。便在此时,忽听得庙外有人说道:我说杨将军庙供的一定是杨再兴。岳不群夫妇听得声音,脸色均是一变,同时伸手按住剑柄。却听得另一人道:天下姓杨的将军甚多,怎么一定是杨再兴?说不定是后山金刀杨老令公,又说不定是杨六郎、杨七郎?又有一人道:单是杨家将,也未必是杨令公、杨六郎、杨七郎,或许是杨宗保、杨文广呢?另一人道:为甚么不能是杨四郎?先一人道:杨四郎投降番邦,决不会起一座庙来供他。另一人道:你讥刺我排行第四,就会投降番邦,是不是?先一人道:你排行第四,跟杨四郎有甚么相干?另一人道:你排行第五,杨五郎五台山出家,你又为甚么不去当和尚?先一人道:我如做和尚,你便得投降番邦。岳不群夫妇听到最初一人说话,便知是桃谷诸怪到了,当即打个手势,和女儿及林平之一齐躲入神像之后。他夫妇躲在左首,岳灵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。
  只听得桃谷诸怪在庙外不住口的争辩,却不进来看个明白。岳灵珊暗暗好笑:那有甚么好争的,到底是杨再兴还是杨四郎,进来瞧瞧不就是了?
  岳夫人仔细分辨外面话声,只是五人,心想余下那人果然是给自己刺死了,自己和丈夫远离华山,躲避这五个怪物,防他们上山报仇,不料狭路相逢,还是在这里碰上了,虽然尚未见到,但别的弟子转眼便到,如何能逃得过?心下好生担忧。只听五怪愈争愈烈,终于有一人道:咱们进去瞧瞧,到底这庙供的是甚么臭菩萨。五人一涌而进。一人大声叫了起来:啊哈,你瞧,这里不明明写着杨公再兴之神,这当然是杨再兴了。说话的是桃枝仙。
  桃干仙搔了搔头,说道:这里写的是杨公再,又不是杨再兴。原来这个杨将军姓杨,名字叫公再。唔,杨公再,杨公再,好名字啊,好名字。桃枝仙大怒,大声道:这明明是杨再兴,你胡说八道,怎么叫做杨公再?桃干仙道:这里写的明明是杨公再,可不是杨再兴。桃根仙道:那么兴之神三个字是甚么意思?桃叶仙道:兴,就是高兴,兴之神,是精神很高兴的意思。杨公再这姓杨的小子,死了有人供他,精神当然很高兴了。桃干仙道:很是,很是。桃花仙道:我说这里供的是杨七郎,果然不错,我桃花仙大有先见之明。桃枝仙怒道:是杨再兴,怎么是杨七郎了?桃干仙也怒道:是杨公再,又怎么是杨七郎了?桃花仙道:三哥,杨再兴排行第几?桃枝仙摇头道:我不知道。桃花仙道:杨再兴排行第七,是杨七郎。二哥,杨公再排行第几?桃干仙道:从前我知道的,现下忘了。桃花仙道:我倒记得,他排行也是第七,因此是杨七郎。桃根仙道:这神像倘若是杨再兴,便不是杨公再;如果是杨公再,便不是杨再兴。怎么又是杨再兴,又是杨公再?桃叶仙道:大哥你有所不知。这个再字,是甚么意思?再,便是再来一个之意,一定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,因此既是杨公再,又是杨再兴。余下四人都道:此言有理。突然之间,桃枝仙说道:你说名字中有个再字,便要再来一个,那么杨七郎有七个儿子,那是众所周知之事!桃根仙道:然则名字中有个千字,便生一千个儿子,有个万字,便生一万个儿子?五人越扯越远。岳灵珊几次要笑出声来,却都强自忍住。桃谷五怪又争了一会,桃干仙忽道:杨七郎啊杨七郎,你只要保佑咱们六弟不死,老子向你磕几个头也是不妨。我这里先磕头了。说着跪下磕头。
  岳不群夫妇一听,互视一眼,脸上均有喜色,心想:听他言下之意,那怪人虽然中了一剑,却尚未死。这桃谷六仙莫名奇妙,他夫妇实不愿结上这不知所云的冤家。桃枝仙道:倘若六弟死了呢?桃干仙道:我便把神像打得稀巴烂,再在烂泥上撒泡尿。桃花仙道:就算你把杨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烂,又撒上一泡尿,就算再拉上一堆屎,却又怎地?六弟死都死了,你磕了头,总之是吃了亏啦!桃枝仙道:言之有理,这头且不忙磕,咱们去问个清楚,到底六弟的伤治得好呢,还是治不好。治得好再来磕头,治不好便来拉尿。桃根仙道:倘若治得好,不磕头也治得好,这头便不用磕了。倘若治不好,不拉尿也治不好,这尿便不用拉了。桃叶仙道:六弟治不好,咱们大家便不拉尿?不拉尿,岂不是要胀死?桃干仙突然放声大哭,道:六弟要是活不成,大伙儿不拉尿便不拉尿,胀死便胀死。其余四人也都大哭起来。桃枝仙突然哈哈大笑,道:六弟倘若不死,咱们白哭一场,岂不吃亏?去去去,问个明白,再哭不迟。桃花仙道:这句话大有语病。六弟倘若不死,再哭不迟这四字,便用不着了。五人一面争辩,快步出庙。
  岳不群道:那人到底死活如何,事关重大,我去探个虚实。师妹,你和珊儿他们在这里等我回来。岳夫人道:你孤身犯险,没有救应,我和你同去。说着抢先出庙。岳不群过去每逢大事,总是夫妇联手,此刻听妻子这么说,知道拗不过她,也不多言。两人出庙后,遥遥望见桃谷五怪从一条小路转入一个山坳。两人不敢太过逼近,只远远跟着,好在五人争辩之声甚响,虽然相隔甚远,却听得五人的所在。沿着那条山路,经过十几株大柳树,只见一条小溪之畔有几间瓦屋,五怪的争辩声直响入瓦屋之中。岳不群轻声道:从屋后绕过去。夫妇俩展开轻功,远远向右首奔出,又从里许之外兜了转来。瓦屋后又是一排柳树,两人隐身柳树之后。猛听得桃谷五怪齐声怒叫:你杀了六弟啦!怎……怎么剖开了他胸膛?要你这狗贼抵命。把你胸膛也剖了开来。啊哟,六弟,你死得这么惨,我……我们永远不拉尿,跟着你一起胀死。岳不群夫妇大惊:怎么有人剖了他们六弟的胸膛?两人打个手势,弯腰走到窗下,从窗缝向屋内望去。
  只见屋内明晃晃的点了七八盏灯,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大床。床上仰卧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,胸口已被人剖开,鲜血直流,双目紧闭,似已死去多时,瞧他面容,正是那日在华山顶上身中岳夫人一剑的桃实仙。桃谷五怪围在床边,指着一个矮胖子大叫大嚷。这矮胖子脑袋极大,生一撇鼠须,摇头晃脑,形相十分滑稽。他双手都是鲜血,右手持着一柄雪亮的短刀,刀上也染满了鲜血。他双目直瞪桃谷五怪,过了一会,才沉声道:放屁放完了没有?桃谷五怪齐声道:放完了,你有甚么屁放?那矮胖子道:这个活死人胸口中剑,你们给他敷了金创药,千里迢迢的抬来求我救命。你们路上走得太慢,创口结疤,经脉都对错了。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,不过经脉错乱,救活后武功全失,而且下半身瘫痪,无法行动。这样的废人,医好了又有甚么用处?桃根仙道:虽是废人,总比死人好些。那矮胖子怒道:我要就不医,要就全部医好。医成一个废人,老子颜面何在?不医了,不医了!你们把这死尸抬去吧,老子决心不医了。气死我也,气死我也!桃根仙道:你说气死我也,怎么又不气死?那矮胖子双目直瞪着他,冷冷的道:我早就给你气死了。你怎知我没死?桃干仙道:你既没医好我六弟的本事,干么又剖开了他胸膛?那矮胖子冷冷的道:我的外号叫作甚么?桃干仙道:你的狗屁外号有道是杀人名医!
  岳不群夫妇心中一凛,对望了一眼,均想:原来这个形相古怪的矮胖子,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杀人名医。不错,普天下医道之精,江湖上都说以这平一指为第一,那怪人身受重伤,他们来求他医治,原在情理之中。
  只听平一指冷冷的道:我既号称杀人名医,杀个把人,又有甚么希奇?桃花仙道:杀人有甚么难?我难道不会?你只会杀人,不会医人,枉称了名医二字。平一指道:谁说我不会医人?我将这活死人的胸膛剖开,经脉重行接过,医好之后,内外武功和未受伤时一模一样,这才是杀人名医的手段。桃谷五怪大喜,齐声道:原来你能救活我们六弟,那可错怪你了。桃根仙道:你怎……怎么还不动手医治?六弟的胸膛给你剖开了,一直流血不止,再不赶紧医治,便来不及了。平一指道:杀人名医是你还是我?桃根仙道:当然是你,那还用问?平一指道:既然是我,你怎知来得及来不及?再说,我剖开他胸膛后,本来早就在医治,你们五个讨厌鬼来啰唆不休,我怎么医法?我叫你们去杨将军庙玩上半天,再到牛将军庙、张将军庙去玩玩,为甚么这么快就回来了?桃干仙道:快动手治伤罢,是你自己在啰唆,还说我们啰唆呢。平一指又向他瞪目凝视,突然大喝一声:拿针线来!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,桃谷五仙和岳不群夫妇都吃了一惊,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妇人走进房来,端着一只木盘,一言不发的放在桌上。这妇人四十来岁年纪,方面大耳,眼睛深陷,脸上全无血色。
  平一指道:你们求我救活这人,我的规矩,早跟你们说过了,是不是?桃根仙道:是啊。我们也早答应了,誓也发过了。不论要杀甚么人,你吩咐下来好了,我们六兄弟无不遵命。平一指道:那就是了,现下我还没想到要杀哪一个人,等得想到了,再跟你们说。你们通统给我站在一旁,不许出一句声,只要发出半点声息,我立即停手,这人是死是活,我可再也不管了。桃谷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,同桌而食,从没片刻停嘴,在睡梦中也常自争辩不休。这时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个个都是满腹言语,须得一吐方快,但想到只须说一个字,便送了六弟性命,唯有竭力忍住,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,又唯恐一不小心,放一个屁。平一指从盘里取过一口大针,穿上了透明的粗线,将桃实仙胸口的剖开处缝了起来。他十根手指又粗又短,便似十根胡萝卜一般,岂知动作竟灵巧之极,运针如飞,片刻间将一条九寸来长的伤口缝上了,随即反手从许多磁瓶中取出药粉、药水,纷纷敷上伤口,又撬开桃实仙的牙根,灌下几种药水,然后用湿布抹去他身上鲜血。那高瘦妇人一直在旁相助,递针递药,动作也极熟练。
 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,见五人唇动舌摇,个个急欲说话,便道:此人还没活,等他活了过来,你们再说话罢。五人张口结舌,神情尴尬之极。平一指哼了一声,坐在一旁。那妇人将针线刀等物移了出去。
  岳不群夫妇躲在窗外,屏息凝气,此刻屋内鸦雀无声,窗外只须稍有动静,屋内诸人立时便会察觉。
  过了良久,平一指站起身来,走到桃实仙身旁,突然伸掌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重重一击。六个人啊的一声,同时惊呼出来。这六个人中五个是桃谷五仙,另一个竟是躺卧在床、一直昏迷不醒的桃实仙。
  桃实仙一声呼叫,便即坐起,骂道:你奶奶的,你为甚么打我头顶?平一指骂道:你奶奶的,老子不用真气通你百会穴,你能好得这么快么?桃实仙道:你奶奶的,老子好得快好得慢,跟你又有甚么相干?平一指道:你奶奶的,你好得慢了,岂非显得我杀人名医的手段不够高明?你老是躺在我屋里,岂不讨厌?桃实仙道:你奶奶的,你讨厌我,老子走好了,希罕么?一骨碌站起身来,迈步便行。桃谷五仙见他说走就走,好得如此迅速,都是又惊又喜,跟随其后,出门而去。岳不群夫妇心下骇然,均想:平一指医术果然惊人,而他内力也非同小可,适才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这一拍,定是以浑厚内力注入其体,这才能令他立时苏醒。二人微一犹豫,只见桃谷六仙已去得远了,平一指站起身来,走向另一间屋中。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,两人立即轻手轻脚的走开,直到离那屋子数十丈处,这才快步疾行。岳夫人道:那杀人名医内功好生了得,瞧他行事,又委实邪门。岳不群道:桃谷六怪既在这里,这开封府就势必是非甚多,咱们及早离去罢,不用跟他们歪缠了。岳夫人哼的一声,毕生之中,近几个月来所受委屈特多,丈夫以五岳剑派一派掌门之尊,居然不得不东躲西避,天下虽大,竟似无容身之所。他夫妇间无话不谈,话题一涉及此事,却都避了开去,以免同感尴尬。此刻想到桃实仙终得不死,心头都如放下了一块大石。两人回到杨将军庙,只见岳灵珊、林平之和劳得诺等诸弟子均在后殿相候。岳不群道:回船去罢!众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当地,谁也没有多问,便即匆匆回舟。正要吩咐船家开船,忽听得桃谷五仙齐声大叫:令狐冲,令狐冲,你在哪里?岳不群夫妇及华山群弟子脸色一齐大变,只见六个人匆匆奔到码头边,桃谷五仙之外,另一个便是平一指。桃谷五仙认得岳不群夫妇,远远望见,便即大声欢呼,五人纵身跃起,齐向船上跳来。
  岳夫人立即拔出长剑,运劲向桃根仙胸口刺去。岳不群也已长剑出手,当的一声,将妻子的剑刃压了下去,低声道:不可鲁莽!只觉船头微微一沉,桃谷五仙已站在船头。桃根仙大声道:令狐冲,你躲在哪里?怎地不出来?令狐冲大怒,叫道:我怕你们么?为甚么要躲?便在这时,船身微晃,船头又多了一人,正是杀人名医平一指。岳不群暗自吃惊:我和师妹刚回舟中,这矮子跟着也来了,莫非发现了我二人在窗外偷窥的踪迹?桃谷五怪已极难对付,再加上这个厉害人物,岳不群夫妇的性命,今日只怕要送在开封了。只听平一指道:哪一位是令狐兄弟?言辞居然甚为客气。令狐冲慢慢走到船头,道:在下令狐冲,不知阁下尊姓大名,有何见教。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,说道:有人托我来治你之伤。伸手抓住他手腕,一根食指搭上他脉搏,突然双眉一轩,咦的一声,过了一会,眉头慢慢皱了拢来,又是啊的一声,仰头向天,左手不住搔头,喃喃的道:奇怪,奇怪!隔了良久,伸手去搭令狐冲另一只手的脉搏,突然打了个喷嚏,说道:古怪得紧,老夫生平从所未遇。
  桃根仙忍不住道:那有甚么奇怪?他心经受伤,我早已用内力真气替他治过了。桃干仙道:你还在说他心经受伤,明明是肺经不妥,若不是我用真气通他肺经诸穴,这小子又怎活得到今日?桃枝仙、桃叶仙、桃花仙三人也纷纷大发谬论,各执一辞,自居大功。
  平一指突然大喝:放屁,放屁!桃根仙怒道:是你放屁,还是我五兄弟放屁?平一指道:自然是你们六兄弟放屁!令狐兄弟体内,有两道较强真气,似乎是不戒和尚所注,另有六道较弱真气,多半是你们六个大傻瓜的了。岳不群夫妇对望了一眼,均想:这平一指果然了不起,他一搭脉搏,察觉冲儿体内有八道不同真气,那倒不奇,奇在他居然说得出来历,知道其中两道来自不戒和尚。桃干仙怒道:为甚么我们六人较弱,不戒贼秃的较强?明明是我们的强,他的弱!
  平一指冷笑道:好不要脸!他一个人的两道真气,压住了你们六个人的,难道还是你们较强?不戒和尚这老混蛋,武功虽强,却毫无见识,他妈的,老混蛋!
  桃花仙伸出一根手指,假意也去搭令狐冲右手的脉搏,道:以我搭脉所知,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气,将不戒和尚的真气压得无法动……突然间大叫一声,那根手指犹如被人咬了一口,急缩不迭,叫道:唉唷,他妈的!平一指哈哈大笑,十分得意。众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内功借着令狐冲的身子传力,狠狠的将桃花仙震了一下。
  平一指笑了一会,脸色一沉,道:你们都给我在船舱里等着,谁都不许出声!桃叶仙道:我是我,你是你,我们为甚么要听你的话?平一指道:你们立过誓,要给我杀一个人,是不是?桃枝仙道:是啊,我们只答应替你杀一个人,却没答应听你的话。平一指道:听不听话,原在你们。但如我叫你们去杀了桃谷六仙中的桃实仙,你们意下如何?桃谷五仙齐声大叫:岂有此理!你刚救活了他,怎么又叫我们去杀他?平一指道:你们五人,向我立过甚么誓?桃根仙道:我们答应了你,倘若你救活了我们的兄弟桃实仙,你吩咐我们去杀一个人,不论要杀的是谁,都须照办,不得推托。平一指道:不错。我救活了你们的兄弟没有?桃花仙道:救活了!平一指道:桃实仙是不是人?桃叶仙道:他当然是人,难道还是鬼?平一指道:好了,我叫你们去杀一个人,这个人便是桃实仙!
  桃谷五仙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均觉此事太也匪夷所思,却又难以辩驳。平一指道:你们倘若真的不愿去杀桃实仙,那也可以通融。你们到底听不听我的话?我叫你们到船舱里去乖乖的坐着,谁都不许乱说乱动。桃谷五仙连声答应,一晃眼间,五人均已双手按膝,端庄而坐,要有多规矩便有多规矩。令狐冲道:平前辈,听说你给人治病救命,有个规矩,救活之后,要那人去代你杀一人。平一指道:不错,确是有这规矩。令狐冲道:晚辈不愿替你杀人,因此你也不用给我治病。
  平一指听了这话,哈的一声,又自头至脚的向令狐冲打量了一番,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,隔了半晌,才道:第一,你的病很重,我治不好。第二,就算治好了,自有人答应给我杀人,不用你亲自出手。令狐冲自从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,虽然已觉了无生趣,但忽然听得这位有号称再生之能的名医断定自己的病已无法治愈,心中却也不禁感到一阵凄凉。
  岳不群夫妇又对望一眼,均想:甚么人这么大的面子,居然请得动杀人名医到病人的住处来出诊?这人跟冲儿又有甚么交情?平一指道:令狐兄弟,你体内有八道异种真气,驱不出、化不掉、降不服、压不住,是以为难。我受人之托,给你治病,不是我不肯尽力,实在你的病因与真气有关,非针灸药石所能奏效,在下行医以来,从未遇到过这等病象,无能为力,十分惭愧。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,倒出十粒朱红色的丸药,说道:这十粒镇心理气丸,多含名贵药材,制炼不易,你每十天服食一粒,可延百日之命。令狐冲双手接过,说道:多谢。平一指转过身来,正欲上岸,忽然又回头道:瓶里还有两粒,索性都给了你罢。令狐冲不接,说道:前辈如此珍视,这药丸自有奇效,不如留着救人。晚辈多活十日八日,于人于己,都没甚么好处。平一指侧头又瞧了令狐冲一会,说道:生死置之度外,确是大丈夫本色。怪不得,怪不得!唉,可惜,可惜!惭愧,惭愧!一颗大头摇了几摇,一跃上岸,快步而去。他说来便来,说去便去,竟将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视若无物。岳不群好生有气,只是船舱中还坐着五个要命的瘟神,如何打发,可煞费周章。只见五仙坐着一动也不动,眼观鼻,鼻观心,便是老僧入定一般。若命船家开船,势必将五个瘟神一齐带走,若不开船,不知他五人坐到甚么时候,又不知是否会暴起伤人,以报岳夫人刺伤桃实仙的一剑之仇?劳得诺、岳灵珊等都亲眼见过他们撕裂成不忧的凶状,此刻思之犹有余悸,各人面面相觑,谁都不敢向五人瞧去。令狐冲回身走进船舱,说道:喂,你们在这里干甚么?桃根仙道:乖乖的坐着,甚么也不干。令狐冲道:我们要开船了,你们请上岸罢。桃干仙道:平一指叫我们在船舱中乖乖的坐着,不许乱说乱动,否则便要我们去杀了我们兄弟。因此我们便乖乖的坐着,不敢乱说乱动。令狐冲忍不住好笑,说道: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,你们可以乱说乱动了!桃花仙摇头道:不行,不行!万一他瞧见我们乱说乱动,那可大事不妙。忽听得岸上有个嘶嗄的声音叫道:五个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的东西在哪里?桃根仙道:他是在叫我们。桃干仙道:为甚么是叫我们?我们怎会是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?那人又叫道:这里又有一个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的东西,平大夫刚给他治好了伤,你们要不要?如果不要,我就丢下黄河里去喂大王八了。桃谷五仙一听,呼得一声,五个人并排从船舱中纵了出去,站在岸边。只见那个相助平一指缝伤的中年妇人笔挺站着,左手平伸,提着一个担架,桃实仙便躺在担架上。这妇人满脸病容,力气却也真大,一只手提了个百来斤的桃实仙再加上木制担架,竟全没当一回事。
  桃根仙忙道:当然要的,为甚么不要?桃干仙道:你为甚么要说我们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?
  桃实仙躺在担架之上,说道:瞧你相貌,比我们更加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。原来桃实仙经平一指缝好了伤口,服下灵丹妙药,又给他在顶门一拍,输入真气,立时起身行走,但毕竟失血太多,行不多时,便又晕倒,给那中年妇人提了转去。他受伤虽重,嘴头上仍是决不让人,忍不住要和那妇人顶撞几句。那妇人冷冷的道:你们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甚么?桃谷六仙齐道:不知道,他怕甚么?那妇人道:他最怕老婆!桃谷六仙哈哈大笑,齐声道:他这么一个天不怕、地不怕的人,居然怕老婆,哈哈,可笑啊可笑!那妇人冷冷的道:有甚么好笑?我就是他老婆!桃谷六仙立时不作一声。那妇人道:我有甚么吩咐,他不敢不听。我要杀甚么人,他便会叫你们去杀。桃谷六仙齐道:是,是!不知平夫人要杀甚么人?那妇人的眼光向船舱中射去,从岳不群看到岳夫人,又从岳夫人看到岳灵珊,逐一瞧向华山派群弟子,每个人都给她看得心中发毛,各人都知道,只要这个形容丑陋、全无血色的妇人向谁一指,桃谷五仙立时便会将这人撕了,纵是岳不群这样的高手,只怕也难逃毒手。
  那妇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,又转向桃谷六仙脸上瞧去,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乱跳。那妇人哈的一声,桃谷六仙齐道:是,是!那妇人又哼的一声,桃谷六仙又一齐应道:是,是!那妇人道:此刻我还没想到要杀之人。不过平大夫说道,这船中有一位令狐冲令狐公子,是他十分敬重的。你们须得好好服侍他,直到他死为止。他说甚么,你们便听甚么,不得有违。桃谷六仙皱眉道:服侍到他死为止?平夫人道:不错,服侍他到死为止。不过他已不过百日之命,在这一百天中,你们须得事事听他吩咐。
  桃谷六仙听说令狐冲已不过再活一百日,登时都高兴起来,都道:服侍他一百天,倒也不是难事。令狐冲道:平前辈一番美意,晚辈感激不尽。只是晚辈不敢劳动桃谷六仙照顾,便请他们上岸,晚辈这可要告辞了。平夫人脸上冷冰冰的没半点喜怒之色,说道:平大夫言道,令狐公子的内伤,是这六个混蛋害的,不但送了令狐公子一条性命,而且使得平大夫无法医治,大失面子,不能向嘱托他的人交代,非重重责罚这六个混蛋不可。平大夫本来要他们依据誓言,杀死自己一个兄弟,现下从宽处罚,要他们服侍令狐公子。她顿了一顿,又道:这六个混蛋倘若不听令狐公子的话,平大夫知道了,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。桃花仙道:令狐兄的伤既是由我们而起,我们服侍他一下,何足道哉,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。桃枝仙道:男儿汉为朋友双胁插刀,尚且不辞,何况照料一下他的伤势?桃实仙道:我的伤势本来需人照料,我照料他,他照料我,有来有往,大家便宜。桃干仙道:何况只服侍一百日,时日甚是有限。桃根仙一拍大腿,说道:古人听得朋友有难,千里赴义,我六兄弟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……平夫人白了白眼,径自去了。桃枝仙和桃干仙抬了担架,跃入船中。桃根仙等跟着跃入,叫道:开船,开船!
  令狐冲见其势无论如何不能拒却他六人同行,便道:六位桃兄,你们要随我同行,那也未始不可,但对我师父师母,必须恭敬有礼,这是我第一句吩咐。你们倘若不听,我便不要你们服侍了。桃叶仙道:桃谷六仙本来便是彬彬君子,天下知名,别说是你的师父师母,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孙,我们也一般的礼敬有加。令狐冲听他居然自称是彬彬君子,忍不住好笑,向岳不群道:师父,这六个桃兄想乘咱们坐船东行,师父意下如何?岳不群心想,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华山派为难,虽然同处一舟,不免是心腹之患,但瞧情形也无法将他们赶走,好在这六人武功虽强,为人却是疯疯癫癫,若以智取,未始不能对付,便点头道:好,他们要乘船,那也不妨,只是我生性爱静,不喜听他们争辩不休。
  桃干仙道:岳先生此言错矣,人生在世,干甚么有一张嘴巴?这张嘴除了吃饭之外,是还须说话的。又干甚么有两只耳朵,那自是听人说话之用。你如生性爱静,便辜负了老天爷造你一张嘴巴、两只耳朵的美意。
  岳不群知道只须和他一接上口,他五兄弟的五张嘴巴一齐加入,不知要嘈到甚么地步,打架固然打他们不过,辩论也辩他们不赢,当即微微一笑,说道:船家,开船!桃叶仙道:岳先生,你要船家开船,便须张口出声,倘若当真生性爱静,该当打手势叫他开船才是。桃干仙道:船家在后梢,岳先生在中舱,他打手势,船家看不见,那也枉然。桃根仙道:他难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势么?桃花仙道: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势,将开船误作翻船,岂不糟糕?桃谷六仙争辩声中,船家已拔锚开船。
  岳不群夫妇不约而同的向令狐冲望了一眼,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,又互相你瞧我,我瞧你,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:平一指说受人之托来给冲儿治病,从他话中听来,那个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,以致他虽将华山派掌门人没瞧在眼里,对华山派的一个弟子却偏偏十分客气。到底是谁托了他给冲儿治病?他骂不戒和尚为他妈的老混蛋,自然不会是受了不戒和尚之托。若在往日,他夫妇早就将令狐冲叫了过来,细问端详,但此刻师徒间不知不觉已生出许多隔阂,二人均知还不是向令狐冲探问的时候。
  岳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医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冲的伤,说他已只有百日之命,心下难过,禁不住掉下泪来。顺风顺水,舟行甚速,这晚停泊处离兰封已不甚远。船家做了饭菜,各人正要就食,忽听得岸上有人朗声说道:借问一声,华山派诸位英雄,是乘这艘船的么?岳不群还未答话,桃枝仙已抢着说道:桃谷六仙和华山派的诸位英雄好汉都在船上,有甚么事?
  那人欢然道:这就好了,我们在这里已等了一日一夜。快,快,拿过来。十多名大汉分成两行,从岸旁的一个茅棚中走出,每人手中都捧了一只朱漆匣子。一个空手的蓝衫汉子走到船前,躬身说道:敝上得悉令狐少侠身子欠安,甚是挂念,本当亲来探候,只是实在来不及赶回,飞鸽传书,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礼,请令狐少侠赏收。一众大汉走上船头,将十余只匣子放在船上。令狐冲奇道:贵上不知是哪一位?如此厚赐,令狐冲愧不敢当。那汉子道:令狐少侠福泽深厚,定可早日康复,还请多多保重。说着躬身行礼,率领一众大汉径自去了。令狐冲道:也不知是谁给我送礼,可真希奇古怪。桃谷五仙早就忍耐不住,齐声道:先打开瞧瞧。五人七手八脚,将一只只朱漆匣子的匣盖揭开,只见有的匣中装满了精致点心,有的是熏鸡火腿之类的下酒物,更有人参、鹿茸、燕窝、银耳一类珍贵滋补的药材。最后两盒却装满了小小的金锭银锭,显是以备令狐冲路上花用,说是菲礼,为数可着实不菲。桃谷五仙见到糖果蜜饯,水果点心,便抓起来塞入口中,大叫:好吃,好吃!令狐冲翻遍了几十只匣子,既无信件名刺,亦无花纹表记,到底送礼之人是谁,实无半分线索可寻,向岳不群道:师父,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着半点头脑。这送礼之人既不像是有恶意,也不似是开玩笑。说着捧了点心,先敬师父师娘,再分给众师弟师妹。岳不群见桃谷六仙吃了食物,一无异状,瞧模样这些食物也不似下了毒药,问令狐冲道: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这一带的么?令狐冲沉吟半晌,摇头道:没有。只听得马蹄声响,八乘马沿河驰来,有人叫道:华山派令狐少侠是在这里么?桃谷六仙欢然大叫:在这里,在这里!有甚么好东西送来?那人叫道:敝帮帮主得知令狐少侠来到兰封,又听说令狐少侠喜欢喝上几杯,命小人物色到十六坛陈年美酒,专程赶来,请令狐少侠船中饮用。八乘马奔到近处,果见每一匹马的鞍上都挂着两坛酒。酒坛上有的写着极品贡酒,有的写着三锅良汾,更有的写着绍兴状元红,十六坛酒竟似各不相同。令狐冲见了这许多美酒,那比送甚么给他都欢喜,忙走上船头,拱手说道:恕在下眼拙,不知贵帮是哪一帮?兄台尊姓大名?那汉子笑道:敝帮帮主再三嘱咐,不得向令狐少侠提及敝帮之名。他老人家言道,这一点小小礼物,实在太过菲薄,再提出敝帮的名字来,实在不好意思。他左手一挥,马上乘客便将一坛坛美酒搬了下来,放上船头。
  岳不群在船舱中凝神看这八名汉子,只见个个身手矫捷,一手提一只酒坛,轻轻一跃,便上了船头,这八人都没甚么了不起的武功,但显然八人并非同一门派,看来同是一帮的帮众,倒是不假。八人将十六坛酒送上船头后,躬身向令狐冲行礼,便即上马而去。令狐冲笑道:师父,这件事可真奇怪了,不知是谁跟弟子开这个玩笑,送了这许多坛酒来。岳不群沉吟道:莫非是田伯光?又莫非是不戒和尚?令狐冲道:不错,这两人行事古里古怪,或许是他们也未可知。喂!桃谷六仙,有大批好酒在此,你们喝不喝?
  桃谷六仙笑道:喝啊!喝啊!岂有不喝之理?桃根仙、桃干仙二人捧起两坛酒来,拍去泥封,倒在碗中,果然香气扑鼻。六人也不和令狐冲客气,便即骨嘟嘟的喝酒。令狐冲也去倒了一碗,捧在岳不群面前,道:师父,你请尝尝,这酒着实不错。岳不群微微皱眉,嗯的一声。劳德诺道:师父,防人之心不可无。这酒不知是谁送来,焉知酒中没有古怪。岳不群点点头,道:冲儿,还是小心些儿的好。令狐冲一闻到醇美的酒香,哪里还忍耐得住,笑道:弟子已命不久长,这酒中有毒无毒,也没多大分别。双手捧碗,几口喝了个干净,赞道:好酒,好酒!
  只听得岸上也有人大声赞道:好酒,好酒!令狐冲举目往声音来处望去,只见柳树下有个衣衫褴褛的落魄书生,右手摇着一柄破扇,仰头用力嗅着从船上飘去的酒香,说道:果然是好酒!令狐冲笑道:这位兄台,你并没品尝,怎知此酒美恶?那书生道:你一闻酒气,便该知道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锅头汾酒,岂有不好之理?
  令狐冲自得绿竹翁悉心指点,于酒道上的学问已着实不凡,早知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锅头汾酒,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,却所难能,料想这书生多半是夸张其辞,笑道:兄台若是不嫌,便请过来喝几杯如何?那书生摇头晃脑的道:你我素不相识,萍水相逢,一闻酒香,已是干扰,如何再敢叨兄美酒,那是万万不可,万万不可。令狐冲笑道: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。闻兄之言,知是酒国前辈,在下正要请教,便请下舟,不必客气。那书生慢慢踱将过来,深深一揖,说道:晚生姓祖,祖宗之祖。当年祖逖闻鸡起舞,那便是晚生的远祖了。晚生双名千秋,千秋者,百岁千秋之意。不敢请教兄台尊姓大名。令狐冲道:在下复姓令狐,单名一个冲字。那祖千秋道:姓得好,姓得好,这名字也好!一面说,一面从跳板走向船头。令狐冲微微一笑,心想:我请你喝酒,便甚么都好了。当即斟了一碗酒,递给祖千秋,道:请喝酒!只见他五十来岁年纪,焦黄面皮,一个酒糟鼻,双眼无神,疏疏落落的几根胡子,衣襟上一片油光,两只手伸了出来,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。他身材瘦削,却挺着个大肚子。祖千秋见令狐冲递过酒碗,却不便接,说道:令狐兄虽有好酒,却无好器皿,可惜啊可惜。令狐冲道:旅途之中,只有些粗碗粗盏,祖先生将就着喝些。祖千秋摇头道:万万不可,万万不可。你对酒具如此马虎,于饮酒之道,显是未明其中三味。饮酒须得讲究酒具,喝甚么酒,便用甚么酒杯。喝汾酒当用玉杯,唐人有诗云:玉碗盛来琥珀光。可见玉碗玉杯,能增酒色。令狐冲道:正是。祖千秋指着一坛酒,说道:这一坛关外白酒,酒味是极好的,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气,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,那就醇美无比,须知玉杯增酒之色,犀角杯增酒之香,古人诚不我欺。令狐冲在洛阳听绿竹翁谈论讲解,于天下美酒的来历、气味、酿酒之道、窖藏之法,已十知八九,但对酒具一道却一窍不通,此刻听得祖千秋侃侃而谈,大有茅塞顿开之感。只听他又道:至于饮葡萄酒嘛,当然要用夜光杯了。古人诗云: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饮琵琶马上催。要知葡萄美酒作艳红之色,我辈须眉男儿饮之,未免豪气不足。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,酒色便与鲜血一般无异,饮酒有如饮血。岳武穆词云: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,岂不壮哉!令狐冲连连点头,他读书甚少,听得祖千秋引证诗词,于文义不甚了了,只是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,确是豪气干云,令人胸怀大畅。祖千秋指着一坛酒道:至于这高粱美酒,乃是最古之酒。夏禹时仪狄作酒,禹饮而甘之,那便是高粱酒了。令狐兄,世人眼光短浅,只道大禹治水,造福后世,殊不知治水甚么的,那也罢了,大禹真正的大功,你可知道么?
  令狐冲和桃谷六仙齐声道:造酒!祖千秋道:正是!八人一齐大笑。祖千秋又道:饮这高粱酒,须用青铜酒爵,始有古意。至于那米酒呢,上佳米酒,其味虽美,失之于甘,略稍淡薄,当用大斗饮之,方显气概。
  令狐冲道:在下草莽之人,不明白这酒浆和酒具之间,竟有这许多讲究。
  祖千秋拍着一只写着百草美酒字样的酒坛,说道:这百草美酒,乃采集百草,浸入美酒,故酒气清香,如行春郊,令人未饮先醉。饮这百草酒须用古藤杯。百年古藤雕而成杯,以饮百草酒则大增芳香之气。令狐冲道:百年古藤,倒是很难得的。祖千秋正色道:令狐兄言之差矣,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,可更为难得。你想,百年古藤,尽可求之于深山野岭,但百年美酒,人人想饮,一饮之后,便没有了。一只古藤杯,就算饮上千次万次,还是好端端的一只古藤杯。令狐冲道:正是。在下无知,承先生指教。岳不群一直在留神听那祖千秋说话,听他言辞夸张,却又非无理,眼见桃枝仙、桃干仙等捧起了那坛百草美酒,倒得满桌淋漓,全没当是十分珍贵的美酒。岳不群虽不嗜饮,却闻到酒香扑鼻,甚是醇美,情知那确是上佳好酒,桃谷六仙如此糟蹋,未免可惜。祖千秋又道: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,最好是北宋瓷杯,南宋瓷杯勉强可用,但已有衰败气象,至于元瓷,则不免粗俗了。饮这坛梨花酒呢?那该当用翡翠杯。白乐天杭州春望诗云:红袖织绫夸柿叶,青旗沽酒趁梨花。你想,杭州酒家卖这梨花酒,挂的是滴翠也似的青旗,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,饮这梨花酒,自然也当是翡翠杯了。饮这玉露酒,当用琉璃杯。玉露酒中有如珠细泡,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饮,方可见其佳处。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:嘟嘟嘟,吹法螺!说话之人正是岳灵珊,她伸着右手食指,刮自己右颊。岳不群道:珊儿不可无理,这位祖先生说的,大有道理。岳灵珊道:甚么大有道理,喝几杯酒助助兴,那也罢了,成日成晚的喝酒,又有这许多讲究,岂是英雄好汉之所为?祖千秋摇头晃脑的道:这位姑娘,言之差矣。汉高祖刘邦,是不是英雄?当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后剑斩白蛇,如何能成汉家几百年基业?樊哙是不是好汉?那日鸿门宴上,樊将军盾上割肉,大斗喝酒,岂非壮士哉?
  令狐冲笑道:先生既知此是美酒,又说英雄好汉,非酒不欢,却何以不饮?祖千秋道:我早已说过,若无佳器,徒然糟蹋了美酒。桃干仙道:你胡吹大气,说甚么翡翠杯、夜光杯,世上哪有这种酒杯?就算真的有,也不过一两只,又有谁能一起齐备了的?祖千秋道:讲究品酒的雅士,当然具备。似你们这等牛饮驴饮,自然甚么粗杯粗碗都能用了。桃叶仙道:你是不是雅士?祖千秋道:说多不多,说少不少,三分风雅是有的。桃叶仙哈哈大笑,问道:那么喝这八种美酒的酒杯,你身上带了几只?祖千秋道:说多不多,说少不少,每样一只是有的。桃谷六仙齐声叫嚷:牛皮大王,牛皮大王!桃根仙道:我跟你打个赌,你如身上有这八只酒杯,我一只一只都吃下肚去。你要是没有,那又如何?祖千秋道:就罚我将这些酒杯酒碗,也一只只都吃下肚去!桃谷六仙齐道:妙极,妙极!且看他怎生……一句话没说完,只见祖千秋伸手入怀,掏了一只酒杯出来,光润柔和,竟是一只羊脂白玉杯。桃谷六仙吃了一惊,便不敢再说下去,只见他一只又一只,不断从怀中取出酒杯,果然是翡翠杯、犀角杯、古藤杯、青铜爵、夜光杯、琉璃杯、古瓷杯无不具备。他取出八只酒杯后,还继续不断取出,金光灿烂的金杯,镂刻精致的银杯,花纹斑斓的石杯,此外更有象牙杯、虎齿杯、牛皮杯、竹筒杯、紫檀杯等等,或大或小,种种不一。众人只瞧得目瞪口呆,谁也料想不到这穷酸怀中,竟然会藏了这许多酒杯。祖千秋得意洋洋的向桃根仙道:怎样?桃根仙脸色惨然,道:我输了,我吃八只酒杯便是。拿起那只古藤杯,格的一声,咬成两截,将小半截塞入口中,咭咭咯咯的一阵咀嚼,便吞下肚中。
  众人见他说吃当真便吃,将半只古藤杯嚼得稀烂,吞下肚去,无不骇然。桃根仙一伸手,又去拿那只犀角杯,祖千秋左手撩出,去切他脉门。桃根仙右手一沉,反拿他手腕,祖千秋中指弹向他掌心,桃根仙愕然缩手,道:你不给我吃了?祖千秋道:在下服了你啦,我这八只酒杯,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。你有这股狠劲,我可舍不得了。众人又都大笑。岳灵珊初时对桃谷六仙甚是害怕,但相处时刻既久,见他们未露凶悍之气,而行事说话甚为滑稽可亲,便大着胆子向桃根仙道:喂,这只古藤杯的味道好不好?桃根仙舐唇咂舌,嗒嗒有声,说道:苦极了,有甚么好吃?祖千秋皱起了眉头,道:给你吃了一只古藤杯,可坏了我的大事。唉,没了古藤杯,这百草酒用甚么杯来喝才是?只好用一只木杯来将就将就了。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巾,拿起半截给桃根仙咬断的古藤杯抹了一会,又取过檀木杯,里里外外的拭抹不已,只是那块手巾又黑又湿,不抹倒也罢了,这么一抹,显然越抹越脏。他抹了半天,才将木杯放在桌上,八只一列,将其余金杯、银杯等都收入怀中,然后将汾酒、葡萄酒、绍兴酒等八种美酒,分别斟入八只杯里,吁了一口长气,向令狐冲道:令狐仁兄,这八杯酒,你逐一喝下,然后我陪你喝八杯。咱们再来细细品评,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,有何不同?令狐冲道:好!端起木杯,将酒一口喝下,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直钻入腹中,不由得心中一惊,寻思道:这酒味怎地如此古怪?祖千秋道:我这些酒杯,实是饮者至宝。只是胆小之徒,尝到酒味有异,喝了第一杯后,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。古往今来,能够连饮八杯者,绝无仅有。
  令狐冲心想:就算酒中有毒,令狐冲早就命不久长,给他毒死便毒死便了,何必输这口气?当即端起酒杯,又连饮两杯,只觉一杯极苦而另一杯甚涩,决非美酒之味,再拿起第四杯酒时,桃根仙忽然叫道:啊哟,不好,我肚中发烧,有团炭火。祖千秋笑道:你将我半只古藤酒杯吞下肚中,岂有不肚痛之理?这古藤坚硬如铁,在肚子里是化不掉的,快些多吃泻药,泻了出来,倘若泻不出,只好去请杀人名医平一指开肚剖肠取出来了。令狐冲心念一动:他这八只酒杯之中必有怪异。桃根仙吃了那只古藤杯,就算古藤坚硬不化,也不过肚中疼痛,哪有发烧之理?嘿,大丈夫视死如归,他的毒药越毒越好。一仰头,又喝了一杯。岳灵珊忽道:大师哥,这酒别喝了,酒杯之中说不定有毒。你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,可须防人暗算报仇。令狐冲凄然一笑,说道:这位祖先生是个豪爽汉子,谅他也不会暗算于我。内心深处,似乎反而盼望酒中有毒,自己饮下即死,尸身躺在岳灵珊眼前,也不知她是否有点儿伤心?当即又喝了两杯。这第六杯酒又酸又咸,更有些臭味,别说当不得美酒两字,便连这酒字,也加不上去。他吞下肚中之时,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。
  桃干仙见他喝了一杯又一杯,忍不住也要试试,说道:这两杯给我喝罢。伸手去取第七杯酒。祖千秋挥扇往他手背击落,笑道:慢慢来,轮着喝,每个人须得连喝八杯,方知酒中真味。桃干仙见他扇子一击之势极是沉重,倘若给击中了,只怕手骨也得折断,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,喝道:我偏要先喝这杯,你待怎地?
  祖千秋的扇子本来折成一条短棍,为桃干仙手指抓到之时,突然之间呼的一声张开,扇缘便往他食指上弹去。这一下出其不意,桃干仙险被弹中,急忙缩手,食指上已微微一麻,啊啊大叫,向后退开。祖千秋道:令狐兄,你快些将这两杯酒喝了……令狐冲更不多想,将余下的两杯酒喝了。这两杯酒臭倒不臭,却是一杯刺喉有如刀割,一杯药气冲鼻,这哪里是酒,比之最浓烈的草药,药气还更重了三分。
  桃谷六仙见他脸色怪异,都是极感好奇,问道:八杯酒喝下之后,味道怎样?祖千秋抢着道:八杯齐饮,甘美无穷。古书上是有得说的。桃干仙道:胡说八道,甚么古书?突然之间,也不知他使了甚么古怪暗号,四人同时抢上,分别抓住了祖千秋的四肢。桃谷六仙捉人手足的手法既怪且快,突如其来,似鬼似魅,饶是祖千秋武功了得,还是给桃谷四仙捉住手足,提将起来。华山派众人见过桃谷四仙手撕成不忧的惨状,忍不住齐声惊呼。祖千秋心念电闪,立即大呼:酒中有毒,要不要解药?抓住祖千秋手足的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,听得酒中有毒四字,都是一怔。
  祖千秋所争的正是四人这片刻之间的犹豫,突然大叫:放屁,放屁!桃谷四仙只觉手中一滑,登时便抓了个空,跟着砰的一声巨响,船篷顶上穿了个大孔,祖千秋破篷而遁,不知去向。桃根仙和桃枝仙两手空空,桃花仙和桃叶仙手中,却分别多了一只臭袜,一只沾满了烂泥的臭鞋。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极,一晃之下,齐到岸上,祖千秋却已影踪不见。五人正要展开轻功去追,忽听得长街尽头有人呼道:祖千秋你这坏蛋臭东西,快还我药丸来,少了一粒,我抽你的筋,剥你的皮!那人大声呼叫,迅速奔来。桃谷五仙听到有人大骂祖千秋,深合我意,都要瞧瞧这位如此够朋友之人是怎样一号人物,当即停步不追,往那人瞧去。
  但见一个肉球气喘吁吁的滚来,越滚越近,才看清楚这肉球居然是个活人。此人极矮极胖,说他是人,实在颇为勉强。此人头颈是决计没有,一颗既扁且阔的脑袋安在双肩之上,便似初生下地之时,给人重重当头一锤,打得他脑袋挤下,脸颊口鼻全都向横里扯了开去。众人一见,无不暗暗好笑,均想:那平一指也是矮胖子,但和此人相比,却是全然小巫见大巫了。平一指不过矮而横阔,此人却腹背俱厚,兼之手足短到了极处,似乎只有前臂而无上臂,只有大腹而无小腹。此人来到船前,双手一张,老气横秋的问道:祖千秋这臭贼躲到哪里去了?桃根仙笑道:这臭贼逃走了,他脚程好快,你这么慢慢滚啊滚的,定然追他不上。那人睁着圆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,哼了一声,突然大叫:我的药丸,我的药丸!双足一弹,一个肉球冲入船舱,嗅了几嗅,捉起桌上一只空着的酒杯,移近鼻端闻了一下,登时脸色大变。他脸容本就十分难看,这一变脸,更是奇形怪状,难以形容,委实是伤心到了极处。他将余下七杯逐一拿起,嗅一下,说一句:我的药丸!说了八句我的药丸,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,忽然往地下一坐,放声大哭。桃谷五仙更是好奇,一齐围在身旁,问道:你为甚么哭?是祖千秋欺侮你吗?不用难过,咱们找到这臭贼,把他撕成四块,给你出气。那人哭道:我的药丸给他和酒喝了,便杀……杀了这臭贼,也……也……没用啦。
  令狐冲心念一动,问道:那是甚么药丸?
  那人垂泪道:我前后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时光,采集千年人参、伏苓、灵芝、鹿茸、首乌、灵脂、熊胆、三七、麝香种种珍贵之极的药物,九蒸九晒,制成八颗起死回生的续命八丸,却给祖千秋这天杀的偷了去,混酒喝了。令狐冲大惊,问道:你这八颗药丸、味道可是相同?那人道:当然不同。有的极臭,有的极苦,有的入口如刀割,有的辛辣如火炙。只要吞服了这续命八丸,不论多大的内伤外伤,定然起死回生。令狐冲一拍大腿,叫道:糟了,糟了!这祖千秋将你的续命八丸偷了来,不是自己吃了,而是……而是……那人问道:而是怎样?令狐冲道:而是混在酒里,骗我吞下了肚中。我不知酒中有珍贵药丸,还道他是下毒呢。那人怒不可遏,骂道:下毒,下毒!下你奶奶个毒!当真是你吃了我这续命八丸?令狐冲道:那祖千秋在八只酒杯之中,装了美酒给我饮下,确是有的极苦,有的甚臭,有的犹似刀割,有的好如火炙。甚么药丸,我可没瞧见。那人瞪眼向令狐冲凝视,一张胖脸上的肥肉不住跳动,突然一声大叫,身子弹起,便向令狐冲扑去。
  桃谷五仙见他神色不善,早有提防,他身子刚纵起,桃谷四仙出手如电,已分别拉住他的四肢。
  令狐冲忙叫:别伤他性命!
  可是说也奇怪,那人双手双足被桃谷四仙拉住了,四肢反而缩拢,更似一个圆球。桃谷四仙大奇,一声呼喝,将他四肢拉了开来,但见这人的四肢越拉越长,手臂大腿,都从身体中伸展出来,便如是一只乌龟的四只脚给人从壳里拉了出来一般。令狐冲又叫:别伤他性命!
  桃谷四仙手劲稍松,那人四肢立时缩拢,又成了一个圆球。桃实仙躺在担架之上,大叫:有趣,有趣!这是甚么功夫?桃谷四仙使劲向外一拉,那人的手足又长了尺许。岳灵珊等女弟子瞧着,无不失笑。桃根仙道:喂,我们将你身子手足拉长,可俊得多啦。
  那人大叫:啊哟,不好!桃谷四仙一怔,齐道:怎么?手上劲力略松。那人四肢猛地一缩,从桃谷四仙手中滑了出来,砰的一声响,船底已给他撞破一个大洞,从黄河中逃走了。众人齐声惊呼,只见河水不绝从破洞中冒将上来。岳不群叫道:各人取了行李物件,跃上岸去。船底撞破的大洞有四尺方圆,河水涌进极快,过不多时,船舱中水已齐膝。好在那船泊在岸边,各人都上了岸。船家愁眉苦脸,不知如何是好。
  令狐冲道:你不用发愁,这船值得多少银子,加倍赔你便是。心中好生奇怪: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识,为甚么他要盗了如此珍贵的药物来骗我服下?微一运气,只觉丹田中一团火热,但体内的八道真气仍是冲突来去,不能聚集。当下劳德诺去另雇一船,将各物搬了上去。令狐冲拿了几锭不知是谁所送的银子,赔给那撞穿了船底的船家。岳不群觉得当地异人甚多,来意不明,希奇古怪之事层出不穷,以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宜,只是天色已黑,河水急湍,不便夜航,只得在船中歇了。
  桃谷五仙两次失手,先后给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,实是生平罕有之事,六兄弟自吹自擂,拚命往自己脸上贴金,说到后来,总觉有点不能自圆其说,喝了一会闷酒,也就睡了。

     (原文来自金庸全集;整理:吕西安;大秦岭文化旅游网;2018年2月27日;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