悲惨世界-第六卷二 “冉”怎样能变成“商”

来源:大秦岭旅游网浏览:12629次日期:2018-06-16 21:50:49

二 冉怎样能变成商
 
    一天早晨,马德兰先生正在他办公室里提前处理市府的几件紧急公事,以备随时去孟费郿。那时有人来传达,说侦察员沙威请见。马德兰先生听到那名字,不能不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,自从发生警署里那件事后,沙威对他更加躲避得厉害,马德兰也再没有和他会面。
 
    请他进来。他说。
 
    沙威进来了。
 
    马德兰先生正靠近壁炉坐着,手里拿着一支笔,眼睛望着一个卷宗,那里是一叠有关公路警察方面几件违警事件的案卷,他一面翻阅,一面批。他完全不理睬沙威。他不能制止自己不去想那可怜的芳汀,因此觉得对他不妨冷淡。
 
    沙威向那背着他的市长,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。市长先生不望他,仍旧批他的公事。
 
    沙威在办公室里走了两三步,又停下来,不敢突破那时的寂静。
 
    假使有个相面的人,熟悉沙威的性格,长期研究过这个为文明服务的野蛮人,这个由罗马人、斯巴达人、寺僧和小军官合成的怪物,这个言必有据的暗探,这个坚定不移的包打听,假使有个相面人,知道沙威对马德兰先生所怀的夙仇,知道他为了芳汀的事和市长发生过的争执,这时又来观察沙威,他心里一定要问:发生了什么事?凡是认识这个心地正直、爽朗、诚挚、耿介、严肃、凶猛的人的,都能一眼看出沙威刚从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里出来。沙威绝不能有点事藏在心里而不露在面上。他正象那种粗暴的人,可以突然改变主张。他的神情从来没有比当时那样更奇特的了。他走进门时,向马德兰先生鞠了个躬,目光里既没有夙仇,也没有怒容,也没有戒心,他在市长圈椅后面几步的地方停下来;现在他笔挺地立着,几乎是一种立正的姿势,态度粗野、单纯、冷淡,真是一个从不肯和颜悦色而始终能忍耐到底的人;他不说话也不动,在一种真诚的谦卑和安定的忍让里,静候市长先生乐意转过身来的时刻。他这时保持一种平和、庄重的样子,帽子拿在手里,眼睛望着地下,脸上的表情,有点象在长官面前的兵士,又有点象在法官面前的罪犯。别人以为他可能有的那一切情感和故态全不见了。在他那副坚硬简朴如花岗石的面孔上,只有一种沉郁的愁容。他整个的人所表现的是一种驯服、坚定、无可言喻的勇于受戮的神情。
 
    到后来,市长先生把笔放下,身体转过了一半:
 
    说吧!有什么事,沙威?
 
    沙威没有立即回答,好象得先集中思想。随后他放开嗓子,用一种忧郁而仍不失为淳朴的声音说:
 
    就是,市长先生,有一桩犯罪的事。
 
    怎样的经过?
 
    一个下级警官,对于长官有了极严重的失敬行为。我特地来把这事向您说明,因为这是我的责任。
 
    那警官是谁?马德兰先生问。
 
    是我。沙威说。
 
    您?
 
    我。
 
    谁又是那个要控告警官的长官呢?
 
    您,市长先生。
 
    写德兰先生在他的圈椅上挺直了身体。沙威说下去,态度严肃,眼睛始终朝下:
 
    市长先生,我来请求您申请上级,免我的职。
 
    不胜惊讶的马德兰先生张开嘴。沙威连忙抢着说:您也许会说,我尽可以辞职,但是那样还是不够的。辞职是件有面子的事。我失职了,我应当受处罚。我应当被革职。
 
    停了一会,他又接着说:
 
    市长先生,那一天您对我是严厉的,但是不公道,今天,您应当公公道道地对我严厉一番。
 
    呀!为什么呢?马德兰先生大声说,这个哑谜从何说起呢?这是什么意思?您在什么地方有过对我失敬的错误?您对我做了什么事?您对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?您来自首,您要辞职……
 
    革职。沙威说。
 
    革职,就算革职。很好。但是我不懂。
 
    您马上就会懂的,市长先生。
 
    沙威从他胸底叹了一口气,又始终冷静而忧郁地说:市长先生,六个星期以前,那个姑娘的事发生之后,我很气愤,便揭发了您。
 
    揭发!
 
    向巴黎警署揭发的。
 
    马德兰先生素来不比沙威笑得多,这次却也笑起来了。
 
    揭发我以市长干涉警务吗?
 
    揭发您是旧苦役犯。
 
    市长面色发青了。
 
    沙威并没有抬起眼睛,他继续说:
 
    我当初是那样想的。我心里早已疑惑了。模样儿相象,您又派人到法维洛勒去打听过消息,您的那种腰劲,割风伯伯的那件事,您枪法的准确,您那只有点拖沓的腿,我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,真是傻!总而言之,我把您认作一个叫冉阿让的人了。
 
    叫什么?您说的是个什么名字?
 
    冉阿让。那是二十年前我在土伦做副监狱官时见过的一个苦役犯。那冉阿让从监狱里出来时,仿佛在一个主教家里偷过东西,随后又在一条公路上,手里拿着凶器,抢劫过一个通烟囱的孩子。八年以来,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他影踪全无,可是政府仍在缉拿他。我,当初以为……我终于做了那件事!一时的气愤使我下了决心,我便在警署揭发了您。
 
    马德兰先生早已拿起了他的卷宗,他用一种毫不关心的口气说:
 
    那么,别人怎样回答您呢?
 
    他们说我疯了。
 
    那么,怎样呢?
 
    那么,他们说对了。
 
    幸而您肯承认。
 
    我只得承认,因为真正的冉阿让已经被捕了。
 
    马德兰先生拿在手里的文件落了下来,他抬起头来,眼睛盯着沙威,用一种无可形容的口气说着啊!
 
    沙威往下说:
 
    就是这么回事,市长先生。据说,靠近埃里高钟楼那边的一个地方,有个汉子,叫做商马第伯伯。是一个穷到极点的家伙。大家都没有注意。那种人究竟靠什么维持生活,谁也不知道。最近,就在今年秋天,那个商马第伯伯在一个人的家里,谁的家?我忘了,这没有关系!商马第伯伯在那人家偷了制酒的苹果,被捕了。那是一桩窃案,跳了墙,并且折断了树枝。他们把我说的这个商马第逮住了。他当时手里还拿着苹果枝。他们把这个坏蛋关起来。直到那时,那还只是件普通的刑事案件。以下的事才真是苍天有眼呢。那里的监牢,太不成,地方裁判官先生想得对,他把商马第押送到阿拉斯,因为阿拉斯有省级监狱。在阿拉斯的监狱里,有个叫布莱卫的老苦役犯,他为什么坐牢,我不知道,因为他的表现好,便派了他做那间狱室的看守。市长先生,商马第刚到狱里,布莱卫便叫道:怪事!我认识这个人。他是根干柴①。喂!你望着我。你是冉阿让。’‘冉阿让!谁呀,谁叫冉阿让?商马第假装奇怪。不用装腔,布莱卫说,你是冉阿让,你在土伦监狱里呆过。到现在已经二十年了。那时我们在一道的。商马第不承认。天老爷!您懂吧。大家深入了解。一定要追究这件怪事。得到的资料是:商马第,大约在三十年前,在几个地方,特别是在法维洛勒,当过修树枝工人。从那以后,线索断了。经过了许多年,有人在奥弗涅遇见过他,嗣后,在巴黎又有人遇见过这人,据说他在巴黎做造车工人,并且有过一个洗衣姑娘,但是那些经过是没有被证实的;最后,到了本地。所以,在犯特种窃案入狱以前,冉阿让是做什么事的人呢?修树枝工人。什么地方?法维洛勒。另外一件事。这个阿让当初用他的洗礼名让做自己的名字,而他的母亲姓马第。出狱以后,他用母亲的姓做自己的姓,以图掩饰,并且自称为让马第,世上还有比这更自然的事吗?他到了奥弗涅。那地方,让读作商。大家叫他作商马第。我们的这个人听其自然,于是变成商马第了。您听得懂,是吗?有人到法维洛勒去调查过。冉阿让的家已不在那里了。没有人知道那人家在什么地方。您知道,在那种阶级里,常有这样全家灭绝的情况。白费了一番调查,没有下落。那种人,如果不是烂泥,便是灰尘。并且这些经过是在三十年前发生的,在法维洛勒,从前认识冉阿让的人已经没有了。于是到土伦去调查。除布莱卫以外,还有两个看见过冉阿让的苦役犯。两个受终身监禁的囚犯,一个叫戈什巴依,一个叫舍尼杰。他们把那两个犯人从牢里提出,送到那里去。叫他们去和那个冒名商马第的人对证。他们毫不迟疑。他们和布莱卫一样,说他是冉阿让。年龄相同,他有五十六岁,身材相同,神气相同,就是那个人了,就是他。我正是在那时,把揭发您的公事寄到了巴黎的警署。他们回复我,说我神志不清,说冉阿让好好被关押在阿拉斯。您想得到这件事使我很惊奇,我还以为在此地拿住了冉阿让本人呢,我写了信给那位裁判官。他叫我去,他们把那商马第带给我看……
 
    ①干柴,旧苦役犯。棗原注。
 
    怎样呢?马德兰先生打断他说。
 
    沙威摆着他那副坚定而忧郁的面孔答道:
 
    市长先生,真理总是真理。我很失望。叫冉阿让的确是那人。我也认出了他。
 
    马德兰先生用一种很低的声音接着说:
 
    您以为可靠吗?
 
    沙威笑了出来,是人在深信不疑时流露出来的那种惨笑。
 
    呵,可靠之至!
 
    他停了一会,若有所思,机械地在桌子上的木杯里,捏着一小撮吸墨水的木屑,继又接下去说:
 
    现在我已看见了那个真冉阿让,不过我还是不了解:从前我怎么会那么想的。我请您原谅,市长先生。
 
    六个星期以前,马德兰先生在警署里当着众人侮辱过他,并且向他说过出去!而他现在居然能向他说出这样一句央求而沉重的话,沙威,这个倨傲的人,他自己不知道他确是一个十分淳朴、具有高贵品质的人。马德兰先生只用了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回答他的请求:
 
    那个人怎么说呢?
 
    呀!圣母,市长先生,事情不妙呵。假使那真是冉阿让,那里就有累犯罪。爬过一道墙,折断一根树枝,摸走几个苹果,这对小孩只是种顽皮的行动,对一个成人只是种小过失;对一个苦役犯却是种罪了。私入人家和行窃的罪都有了,那已不是违警问题,而是高等法院的问题了。那不是几天的羁押问题,而是终身苦役的问题了。并且还有那通烟囱孩子的事,我希望将来也能提出来。见鬼!有得闹呢,不是吗?当然,假使不是冉阿让而是另外一个人。但是冉阿让是个鬼头鬼脑的东西。我也是从那一点看出他来的。假使是另外一个人,他一定会觉得这件事很棘手,一定会急躁,一定会大吵大闹,热锅上的蚂蚁哪得安顿,他决不会肯做冉阿让,必然要东拉西扯。可是他,好象什么也不懂,他说:我是商马第,我坚持我是商马第!他的神气好象很惊讶,他装傻,那样自然妥当些。呵!那坏蛋真灵巧。不过不相干,各种证据都在。他已被四个人证实了,那老滑头总得受处分。他已被押到阿拉斯高等法院。我要去作证。
 
    我已被指定了。
 
    马德兰先生早已回到他的办公桌上,重新拿着他的卷宗,斯斯文文地翻着,边念边写,好象一个忙人,他转身向着沙威:够了,沙威,我对这些琐事不大感兴趣。我们浪费了我们的时间,我们还有许多紧急公事。沙威,您立刻到圣索夫街去一趟,在那转角地方有一个卖草的好大娘,叫毕索比。您到她家去,告诉她要她来控告那个马车夫皮埃尔·什纳龙,那人是个蛮汉,他几乎压死了那大娘和她的孩子。他理应受罚。您再到孟脱德尚比尼街,夏色雷先生家去一趟。他上诉说他邻家的檐沟把雨水灌到他家,冲坏了他家的墙脚。过后,您去吉布街多利士寡妇家和加洛-白朗街勒波塞夫人家,去把别人向我检举的一些违警事件了解一下,作好报告送来。不过我给您办的事太多了。您不是要离开此地吗?您不是向我说过在八天或十天之内,您将为那件事去阿拉斯一趟吗?……
 
    还得早一点走,市长先生。
 
    那么,哪天走?
 
    我好象已向市长先生说过,那件案子明天开审,我今晚就得搭公共马车走。
 
    马德兰先生极其轻微的动了一下,旁人几乎不能察觉。
 
    这件案子得多少时间才能结束?
 
    至多一天。判决书至迟在明天晚上便可以公布。但是我不打算等到公布判决书,那是毫无问题的。我完成了证人的任务,便立刻回到此地来。
 
    那很好。马德兰先生说。
 
    他做了一个手势,叫沙威退去。
 
    沙威不走。
 
    请原谅,市长先生。他说。
 
    还有什么?马德兰先生问。
 
    市长先生,还剩下一件事,得重行提醒您。
 
    哪件事?
 
    就是我应当革职。
 
    马德兰立起身来。
 
    沙威,您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,我钦佩您。您过分强调您的过失了。况且那种冒犯,也还是属于我个人的。沙威,您应当晋级,不应当降级。我的意见是您还得守住您的岗位。
 
    沙威望着马德兰先生,在他那对天真的眸子里,我们仿佛可以看见那种刚强、纯洁、却又不甚了了的神情。他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:
 
    市长先生,我不能同意。
 
    我再向您说一遍,马德兰先生反驳,这是我的事。
 
    但是沙威只注意他个人意见,继续说道:
 
    至于说到过分强调,我一点也没有过分强调。我是这样理解的。我毫无根据地怀疑过您。这还不要紧。我们这些人原有权怀疑别人,虽然疑到上级是越权行为。但是不根据事实,起于一时的气愤,存心报复,我便把您一个可敬的人,一个市长,一个长官,当作苦役犯告发了!这是严重的。非常严重的。我,一个法权机构中的警务人员,侮辱了您就是侮辱了法权。假使我的下属做了我所做的这种事,我就会宣告他不称职,并且革他的职。不对吗?……哦,市长先生,还有一句话。我生平对人要求严格。对旁人要求严格,那是合理的。我做得对。现在,假使我对自己要求不严格,那么,我以前所做的合理的事全变为不合理的了。难道我应当例外吗?不应当,肯定不应当!我岂不成了只善于惩罚旁人,而不惩罚自己的人了!那样我未免太可怜了!那些说沙威这流氓的人就会振振有词了。市长先生,我不希望您以好心待我,当您把您的那种好心对待别人时,我已经够苦了。我不喜欢那一套。放纵一个冒犯士绅的公娼,放纵一个冒犯市长的警务人员、一个冒犯上级的低级人员的这种好心,在我眼里,只是恶劣的好心。社会腐败,正是那种好心造成的。我的上帝!做好人容易,做正直的人才难呢。哼!假使您是我从前猜想的那个人,我决不会以好心待您!会有您受的!市长先生,我应当以待人之道待我自己。当我镇压破坏分子,当我严惩匪徒,我常对自己说:你,假使你出岔子,万一我逮住了你的错处,你就得小心!现在我出了岔子,我逮住了自己的过错,活该!来吧,开除,斥退,革职!全好。我有两条胳膊,我可以种地,我无所谓。市长先生,为了整饬纪律,应当作个榜样。我要求干脆革了侦察员沙威的职。
 
    那些话全是用一种谦卑、颓丧、自负、自信的口吻说出来的,这给了那个诚实的怪人一种说不出的奇特、伟大的气概。
 
    我们将来再谈吧。马德兰先生说。
 
    他把手伸给他。
 
    沙威退缩,并用一种粗野的声音说:
 
    请您原谅,市长先生,这使不得。一个市长不应当和奸细握手。
 
    他从齿缝中发出声来说:
 
    奸细,是呀,我滥用警权,我已只是个奸细了。
 
    于是他深深行了个礼,向着门走去。
 
    走到门口,他又转过来,两眼始终朝下:
 
    市长先生,他说,在别人来接替我以前,我还是负责的。
 
    他出去了。马德兰先生心旌摇曳,听着他那种稳重坚定的步伐在长廊的石板上越去越远。
    (原文来自天下书库;整理:吕西安;大秦岭文化旅游网;2018年6月16日;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