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帝奇英传-第十回 柔情似水最难禁

来源:大秦岭旅游网浏览:12634次日期:2020-07-27 13:36:59

第十回 柔情似水最难禁
  李逸推琴而起,道:壁妹,你回来了?这十多天来,他得长孙壁悉心调护,甚为感激,加以长孙壁的父亲又是前朝老臣,故此他早已要长孙壁莫拘君臣礼节,改口以兄妹相称。
 
  这一回头,但见长孙壁柳眉微蹙,如有所思,与她平素的神态大不相同。李逸怔了一怔,问道: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么?原来李逸虽在病中,仍很关心徐敬业起兵的消息,长孙壁每天便到镇上一趟,女扮男装,扮成一个书生模样,在茶馆里喝茶,听茶客们摆龙门阵(四川土语,闲谈口之意),以便替李逸打听消息。
 
  长孙壁道: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。不过,我有一个疑问,自己愚味难明,想请殿下指教。李逸笑道:你这样聪慧,还有什么难明之事?长孙壁微笑道:说到聪明,婉儿妹妹才是世上最聪明的人,我哪算得上呢。李逸道:你再谦虚,我可不敢和你说话了。
 
  长孙壁道:我偶然想起一个古怪的问题,你若不笑话我,我便问你。李逸道:妙极,妙极!咱们闲来无事正好摆摆龙门阵,你说吧。长孙壁道:我今日偶然听到一个笑话,说是一个江 洋大盗,被推出去斩头,刽子手刀法极好,刀出如风,轻轻一削,便将人头斩下,那人头在地上兀自道:好刀,好刀!你说这个被斩的人是聪明还是愚蠢?
 
  李逸呆了一呆,立即笑道:这当然是愚蠢了,不过我不相信世上真有那样的人,被杀了头还会对刽于手的刀法赞不绝口。这定是那些妙想天开的人编出来的。长孙壁道:我看这样的人多着哩,不过杀他的人未必是用刀罢了。说到这里,忽地噗嗤一笑,说道:或许是用一声娇笑,或许是用一缕柔情……于是那人即算死了亦自对那刽子手念念不忘!
 
  李逸何等聪明,立知其意。心道:我刚才在琴音中表露出对武玄霜的倾慕,想是给她听出来了。不禁豁然一省,想道:她虽是借题发挥来讥讽我,这番话却说得甚有意思,不管怎样,武玄霜总是我的敌人,纵有天大的本领,也不过等于刽子手罢了,然而她真的是刽子手么?
 
  李逸呆了好一会子,这才稍定心神,缓缓说道:多谢你指点,你比我聪明多了。嗯,今天真的没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么?长孙壁道:你刚才问有没有不好的消息,没有,但却有一个特别的消息。李逸道:什么消息?长孙壁道:我听得茶客谈论,说是武则天要考女中贤才。李逸道:这有什么特别?武则天做了女皇帝,要选几个女人做官亦是应有之义。长孙壁黯然说道:可是那道诏书却听说是婉儿代笔的,婉儿做了武则天的四品女官了!
 
  李逸心头一震,急忙问道:他们是怎样说的?长孙壁道:我隔邻的茶客是两个秀才,他们刚从长安归来,在茶馆里高谈阔论,说的便是婉儿的事情。据他们说武则天任用婉儿做四品女官,专职替她掌管文陵,武则天还特别为她在宫中设宴,召请许多学士入宫做诗,婉儿在一支香的时刻便做了十首诗,又快又好,将那班学士都压倒了。武则天这才说出婉儿便是上官仪的孙女,令他们惊愕不已。这是上个月的事情,据说现下婉儿已是才名鹊起,名震长安,人人都知道本朝发现了一位才女,有一些拍马屁的官儿还上表向武则天恭贺呢!那两个秀才,说得津津有味,他们也将这件事情当作本朝佳话,还夸赞武则天敢于任用仇人的孙女,豁达大度,当真是人主的胸襟呢!李逸面色一片惨白,虽然他早已听过武玄霜的预测,仍然觉得这是不可想像的事,身负血海深仇,立誓要去行刺武则天的上官婉儿,却竟会做了武则天的女官!
 
  长孙壁道:殿下,你怎么啦?李逸黯然不语,移步窗前,想起了他初见上官婉儿之时,彼此互伶身世,同声慨叹过:伤心宇内英豪,尽归新主;忍见天京神器,竟属他家!这样的话,怎料到别来未久,连她也归了武则天了!想到伤心之处,李逸当真是欲哭无泪,欲语还休。
 
  迷茫中忽觉有秀发拂眉,柔夷在握,只见长孙壁轻轻握着他的手掌,柔声说道: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事情,但他们却又说得那么确凿,待你完全好了之后,咱们到长安去探听一下,好吗?李逸低声道:我宁愿永不戳破这个疑团 。呀,若是真的,那,那怎么好?
 
  长孙壁眼圈一红,与李逸靠得更紧了。李逸稍稍将头移开,只听得长孙壁在他耳边说道:婉儿与我情同姐妹,若是真的,我怎样也要把她劝回来!李逸道:若是劝不回来呢?长孙壁道:若是劝不回来,我就当她,当她死了!殿下,我知道你极伤心,我的伤心也不在你之下,但你是龙子龙孙,又是英雄豪杰,大丈夫应当提得起,放得下,难道天下之大,就再也没有第二个知己了吗?
 
  李逸心头一荡,回过头来,正好与长孙壁的眼光相接,但见长孙壁面上一红,放开了手,这刹那间,李逸几乎想抱着她痛哭一场,但立即又强行抑制,但怕这样一来,更增加了长孙壁的误会。一个武玄霜、一个上官婉儿,已给了他无穷烦恼,岂可再添上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?
 
  迷茫中忽听得有人大声喝道:你是谁?你干什么?两人甚地一惊,从窗口望出去,只见一个道士正向着他们这间静室走来,夏侯坚那两个药童在后面大声喝止!
 
  这道士年约五旬,穿着一袭淡青色的道袍,留着三络长髯,态度从容,颇有几分潇洒出尘之概。李逸心道:夏侯坚世外高人,他这两个药童却怎如此不懂礼貌?未曾问明来历,便先历喝人家。夏侯坚的花园里花木葱宠 ,藤萝缠绕,那道人分花拂叶,不理那两个药童,迳自前行。李逸方自觉得这道人奇怪,心念未己,忽听得长孙壁说道:你瞧这道士真有邪门!李逸这时方才发觉,但见经他的手拨过的花草,片刻之间,便枯萎焦黄,李逸大吃一惊,这才明白那两个药童为何要大声历喝。
 
  那道士脚尖并不离地,步履甚是安详,但转瞬之间便到了静室外面,那两个药童追得气喘吁吁,大声喝道:再不止步,我们可要不客气啦!那道士仍似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毫不理睬,前面那个药童折了一枝树枝,喝一声打!。把手一扬,但见那枝树枝,已断成七截,每截三寸来长,他们用发暗器门钉的手法,七段树枝,如箭疾射,而且每一枝都是对准那道人的穴道。李逸方在心中赞道:好手法!说时迟,那时快,只贝那六枝木箭,都射到了道人身上,刚刚沾着他的道袍,便纷纷掉落,好像是他的道袍抹了油一般。李逸心中一凛:原来这怪道土竟会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!内功练到炉火纯青之境,身体每一部份都可以借力打力,敌人沾着衣裳,便会跌翻,故名沾衣十八跌,这道士连射中穴道的暗器,也可以借劲弹开,那更是这门功夫的个中高手了。
 
  另一名药童见他身中七支木箭,仍是安然无事,一发急使出猛劲,抓起了一块假山石,少说也有两三百斤,心中想道:你纵有沾衣十八跌的武功也难以将这块大石弹开!这时那道士又行近了静室几步,那药童大喝一声,使尽吃奶气力,将大石对准他掷去,那怪道士哈哈一笑,说道:来得正好,不必我费力气打门了!只见他脚步一旋,伸出了两根指头,手腕一抬,那块大石正迎面打到,他两根指头在石头旁边一擦,那块大石本来是从他的左侧边打来的,这时被他双指一带,竟然改了方向,逢向那间静室的红漆木门撞去,轰隆一声巨响,木门登时碎成了无数小块。李逸急忙退到墙角,抓起宝剑。
 
  那道士立即闯进,盯着李逸与长孙壁两人,双眼露出怪异的光芒。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紫气,神情仍是那么潇洒,但却令人心惊肉跳,那道士盯了一眼,忽地指着李逸说道:奇迹,奇迹,你中了我两个徒儿的碎骨钱镖与透穴神针,竟然能活到如今!李逸与长孙壁这一惊非同小可,想不到这个怪道士看来不过五旬,竟然会是恶行者与毒观音的师父!李逸强摄心神,施礼问道:请问老前辈到来,有何指教?
 
  那怪道士瞅着李逸说道;我特来看看夏侯坚金针拔毒的本领。哼,你快把衣服脱光,让我验一验看。李逸出身高贵,即在江湖之上,也是人人对他优礼有加,那忍受得了这般侮谩,不禁勃然大怒,斥道:妖道出言无礼,你欲见识金针拔毒的本领,理该去拜见金针国手本人。
 
  那道士被他斥骂,并不生气,又瞅了李逸一眼,淡淡说道:夏侯坚我当然也要见的,但我生来性急,却想先来看看你是怎么能活到如今的。喂,你自己不除衣服,要长者给你代劳么?蓦然迈前一步,伸出手臂,疾的向李逸当胸一抓,李逸双眼圆睁,拔出宝剑,一个滑步回身,反手就是一招神龙怒目,这一剑乃是昆仑剑法中的一记杀手绝招,剑尖刺敌人的神庭穴,剑锋截敌人的手腕,剑柄撞敌人的胸膛,一招三式,又快又狠!那道士微微一笑。既不见他跳跃闪避,也不见他出手反击,只是不疾不徐的向前跨上一步,拿捏时候,妙到毫巅,李逸这极厉害的一招三式,竟然都落空了。
 
  李逸大吃一惊,但见那道士已到了他的面前,一双眼睛好像就要贴到他的面上,诡异之极!李逸不假思索,倏的又是一招玉女投梭,剑尖晃动,剁他咽喉,两人相距不到三尺,李逸心想纵然伤不了他,至少也可以迫得他退后。那料这怪道士竟是凝立不动,说道:原来你是尉迟炯的徒弟,剑法不俗,不过却奈我何!眼看剑尖堪堪刺到,那道士仍是神色不变,忽地伸出双指,迎着剑锋便是一推,李逸心中想道:任他本领通天,究是血肉之躯,怎能挡得我的宝剑?这妖道虽然无礼,也不宜便伤了他的性命。稍一踌踌,忽听得铮的一声,那道士在剑上一弹,双指一移,蓦地夹着剑脊,李逸但觉虎口一麻,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霎那之间,宝剑已给他劈手夺去!
 
  那道土傲然一笑,掷剑于地,再跨上一步,李逸急忙使个陰陽双撞掌,使出浑身气力,想把道士推开,手指还未沾对方,便听得嗤的一声,李逸的上衣已给他撕为两片,露出了雪白的胸脯。那道士侧目斜瞧,怪声叫道:真是奇迹,夏侯坚果然把你医好了!好,不过我还要亲自再试一下他的本领待我再打你一掌,看他能不能医?李逸一击不中,未及变招,那道士长袖一卷,早把他双手嵌住,有如一道铁箍,把李逸箍得动弹不得。但见他高举右手,鲜红的掌心转眼间就变成深紫,透出一层黑气,再一转眼整块手掌都变了黑色。道士哈哈一笑,手掌慢慢下移,向他胸膛印去。
 
  忽听得一声尖叫,长孙壁喊道:休得伤我殿下!声到人到,一扑就扑在李逸身上。
 
  长孙壁突然扑来,怪道士也颇感意外,咦了一声,说道:好一个胆大的小姑娘,你想送死吗?走开!长孙壁紧紧抱着李逸,望也不望那道士一眼,失声骂道:臭道士,我就是死了也不走开!那怪道士伸出五指,却并不是真个抓下,只在她的云鬓边轻轻一招,把鼻子凑上去一闻,荡声笑道:好香,好香!比起你来,我的确是个臭道士了。哈,像你这样一位吹弹得破的美人儿,我还真舍不得下手呢!他已运起了毒掌神功,双掌触人立死,这时真个不敢碰长孙壁一下,想了一想,突然拔下馆髦的头钮,隔着衣裳,便向长孙壁腋窝一点,他是想把长孙壁点倒之后,然后再拿李逸试验他的毒掌。
 
  就在这千钩一发之时,忽地有一丝银光一闪,叮的一声,将怪道士那根头铬打歪,怪道士哈哈笑道:夏侯老弟,终于把你引出来了!夏侯坚骂道:你这老不死的牛鼻子,你自命是一代宗师,怎的如此下流?
 
  那怪道士放开二人,这才回过头笑道:咦,你这一代高人,怎么出口便骂人?我怜惜标致的小姑娘,就等如你爱护好看的花草一般,这也算得是下流么?夏侯坚道:以你的身份,欺侮小辈,还不算是下流?那怪道士道:我没有存心欺负他,只不过想试试金针拔毒的本领。
 
  夏侯坚道:你这是什么意思?那怪道士道:我自信我秘制的毒药暗器,天下无人能解,却不料给你解了。这也许是我那两个徒弟功力太差,暗器的毒性也未够厉害之故。我再打他一掌,若然你还能在三个月内将他治好,我就服了你了。夏侯坚皱眉说道:以人命作为儿戏,伤天害理,莫此为甚!那怪道士仰天大笑道: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貂狗,怎见得天公的心肠就必然是慈悲的呢?你忘了我的道号吗?其实我并不立心作恶,我只是顺其自然,天有雷霆之威,也有雨露之德,你自称世外高人,却怎这般迂腐?我拿他试下毒掌,若是你医好了,那就是医术上的一大成就,若是他给我打死了,那也就证实了我的确为武学添了绝世奇功。所以我的试验,不论是成是败,不论是你高明还是我高明,总之都大有益处。一条人命,算得了什么?
 
  原来这怪道士名叫天恶道人,在邪派之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,尤其他对自己的喂毒暗器和毒掌功夫,更自负是世上无双。不过他却绝不肯轻易出手,这回因为听到了夏侯坚竟能把李逸医好,所以才急着要起来一试。须知他是使毒的第一高手,他又怎容得世上有人能克制他?
 
  夏侯坚听了他这番歪理,知道辩也无用,心中想道:我三十年前与他相会之时,他是这般形貌,三十年后,仍然未见衰老,功力之深,可想而知。再看一眼他那双深黑色的手掌,夏侯坚饶是金针国手,也不禁暗暗惊心!
 
  天恶道人怪眼一睁,冷冷说道:夏侯老弟,你的金针带来了没有?我可要试啦!作势便要向李逸扑去,夏侯坚拦在他的面前,叫道:道兄且慢,我有话说。天恶道人道:你想劝我改变主意,那是万万不能。夏侯坚道:不,我也想见识见识你这绝世无双的毒掌功夫,不过这位李公子他的伤还未尽;你就是一掌将他毙了,也显不出你的厉害,怎能证实你的毒掌是世上无双?天恶道人怔了一怔,道:你这话也有道理,但迫切之间,却那儿去找一位高手来给我试掌?夏侯坚微微一笑,说道:我不敢以高手自居,但自问这几根老骨头还够坚硬,就由我接你一掌,试试如何?
 
  李逸刚才在生死倾顷之际,忽然得长孙壁舍身相救,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迷乱,长孙壁与他并坐床 上,兀自紧紧的倚偎着他,柔声软语,替他压惊,根本就不理会天恶道人还在身旁,也不理会他与夏侯坚说些什么,好像在这斗室之中,只有他们二人似的。李逸与她耳鬓厮磨,少女身体特有的香甜气息,一缕缕的传入他的鼻观,芳沁脾腑,舒服之极,但却又令他惶惑不安,心中想道:我万不能再惹烦恼,并害人家烦恼了!心神稍定,急忙把眼光移开,只见夏侯坚负手而立,坦然的站在无恶道人面前,正拼着以血肉之躯,来试天恶道人的毒掌!
 
  李逸大吃一惊,跳起来道:夏侯老伯,这样不行,还是让我来试吧。我伤了有你来医,你若伤了,天下哪还能找出第二位金针国手?天恶道人冷笑道:你这小子太不自量,你现在就是送上来自愿挨打,我也不屑拿你试掌啦!长袖一挥,将李逸卷翻,啪啦一声,仍然将他摔回床 上,却向夏侯坚笑道:不错,我正该拿你试试,你的武功虽然不是天下第一,也算得有数的高手了,至于你的医术,那却的确是天下第一的,拿你来试,最好不过!
 
  夏侯坚道:我若能接得住你的毒掌。这又如何?天恶道人歪着眼睛反问道:有甚如何?夏侯坚道:我若接得你的毒掌,敢请你以后将这种邪毒的功夫收起,不再用来害人。天恶道人笑道:我才不这么笨,为你立这种誓约,受你的拘束,你若真能接我一掌,毫无伤损,那只是证实我的功夫还未练得到家,待我练好之后,再找你来一试便是。夏侯坚道:在你未练好之前呢?天恶道人道:那我当然无颜再用。夏侯坚一想,虽然不能禁他永远不用,但最少可以拘柬他几年,而且李逸的性命那是定可保全的了,于是便坦然说道:好,就这样吧。请你发掌!天恶道人双掌一搓,紫黑色的掌心竟自发出腾腾热气,忽地呼的一掌,向夏侯坚的胸膛便即拍下。
 
  但听得蓬的一声,如击败草,夏侯坚退后三步,天恶道人也给他的反身之力,震得上身微微摇晃。这刹那间,李逸与长孙壁手心都捏着一把冷汗,紧张得连呼吸都透不过来。但见天恶道人与夏侯坚迎面而立,彼此都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对方,过了半晌,天恶道人冷冷说道:你好?夏侯坚微微一笑,说道:多承关注,我这几根老骨头尚幸而无事,你好吗?李逸见夏侯坚的面色已渐渐惭复正常,听他的声音中气也还充沛,这才松了口气。
 
  天恶道人好生惊诧,他从夏侯坚这一掌反震之力,试出了他的内功深湛,确实是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,但更令他不解的是,他的毒掌,不但掌力可以开碑裂石,毒力之猛,更可以直透脏腑,纵算夏侯坚的内功再好,也总应该有毒性发作的状况,但现在已隔了一盏茶的时刻,夏侯坚的面上竟然没有透出半丝黑气。目光也还是那样炯炯有神。他却不知,夏候坚心中的惊诧,其实并不在他之下。夏侯坚这时也正在默运玄功,收敛体内的毒气。
 
  天恶道人打量了夏侯坚一会,忽地哈哈笑道:夏侯老弟,真有你的。不过,我可还未认输。夏侯坚道:我不是已硬接了你的一掌么?天恶道人道:我就不信你末受内伤,焉知你不是只能坚挺一时,想将我骗过,我偏偏不走。看看你结果如何?长孙壁暗暗叫苦,想道:这魔头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!
 
  夏侯坚双眼一睁,道:我可没功夫陪你,你要怎样才能相信?天恶道人道:咱们不如乾乾脆脆,各以本身的武功再比一场,若然你还能够接我百招,我立刻认输便走。夏候坚冷笑道:拳来脚往,这岂不成了市井之徒,咱们要比试功夫,也用不着这种俗子凡夫的办法。夏侯坚这番说话,在李逸听来,似乎已露出一点怯意,心中暗道糟糕,只怕天恶道人更要乘机威胁,定要和夏侯坚过招。哪知这一番话顺带将天恶道人捧了一下,天恶道人听来十分受用,心想以彼此武学大师的身份,确实不必在拳脚上来显功夫,想了一想,便笑而问道:你有甚别致的方法?好吧,刚才是你听我的,礼尚往来,现在我也为你划出道来,我一准依从便是。
 
  夏侯坚随手在床 头拿起了一条绳索,那是长孙壁带来准备替李逸包扎衣韧用的,夏侯坚将绳索一抛,道声:接着!天恶道人接着了绳索的一头,道:如何比试?夏侯坚道:我也不信你未受内伤,我可以从绳索这一端听出你的脉膊,想你善于使毒,这样听脉的方法,你也应懂得。天恶道人笑道:好呀,非但可以这条绳索听出脉息,还可以藉此较量内功,你的办法,我同意了!
 
  长孙壁很是奇怪,她以前听父亲说过,宫中的后妃在生病之时,太医奉诏替她们诊脉,照例是不能用手指接触她们的肌肤的,只能用一根丝线,缠在她们的脉门上,太医隔着珠帘,用三只指头接着丝线的另一端,据说如此,便可以听出脉息了。如今夏侯坚与天恶道人各执绳索的一端,听对方的喘息,想必便是这个方法,但绳索要比丝线长得多粗得多,那更是神乎其技了!而且他们还要用这条绳索来较量内功,这样的比试办法,长孙壁更是见所末见,闻所未闻,真不知如何较量?
 
  但见夏侯坚与天恶道人盘膝而坐,各自靠着一边墙壁,那条绳索给他们拉得笔直,两人都是眼观鼻,鼻观心,好像老僧入定的模样,过了大半个时辰,仍是动也不动。长孙壁莫名其妙,甚为纳罕,看李逸时,忽见他眉尖打结,现出忧急的神情。长孙壁再仔细看时,只见那条绳索微微颤抖,静室内没有一丝微风,夏侯坚的长髯却忽然飘拂不安,长孙壁虽然不识其中奥妙,看这情形,夏侯坚却低处在下风。
 
  过了一会,李逸的神色也渐渐恢复自然,就在这时,只见绳索跳动了一下,无恶道人那淡青色的道袍也微微起皱,好像一湖平静的春水,忽然被微风荡起了涟漪。
 
  原来这时正到了吃紧的关头,两人各以上乘的内功通过绳索,试探对方的反应,天恶道人感觉出夏侯坚的脉息越来越弱,正自高兴,忽然夏侯坚的脉息好像完全断绝,连一丝丝的波动都感不到了,按说到了这个时候,夏侯壁已应该气绝而死,但奇怪得很,他的内力还是绵绵密密,不断的从绳索中传过来,天恶道人大吃一惊,摸不到夏侯坚的深浅,心头禁不住微微一凛,几乎把持不住。就在这刹那之间,主客势易,给夏侯坚占了上风。
 
  天恶道人急忙凝神运气,力图反击,情形与刚才大大不同,但见那条绳索不住的跳动,渐渐竟像跳绳一样。绳索不住的打着圈圈,长孙壁看这两人,仍是各自盘膝而坐,垂首闭目,各以三只指头扣着绳索的一端,指头并未摆动。显见那绳索的跳动,乃是由于内力的震荡所致。
 
  这时两人都感到对方的脉搏散乱,各自凝聚真力,作最后的一击,这情形连长孙壁也看出来了,但见那条绳索不住打着圈圈,刮得地上的灰尘飞扬,呼呼风响,陡然间那条绳索绷得紧似弓弦,力勒数声,从中间断成了十几段。天恶道人道:佩服,佩服,你接了我的毒掌,功力居然还足与我相持,我认输了!抛开断绳,立刻走出这间屋子,转眼之间。只听得他的啸声已在百步之外。夏侯坚仍然盘膝坐在地上,未敢移动。
 
  李逸知道夏侯坚正在调停呼吸,活血舒筋,不敢去惊动他。长孙壁道:咦,我好似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。李逸想道:难道那天恶道人在室中留下了什么毒物?忽听得门外又有脚步声响,李逸与长孙壁乃惊弓之鸟,急忙拔剑起视,原来却是那两个药童。
 
  但见他们一个捧着香炉,一个捧着净瓶,炉中焚的不知是什么异香,香气夙氰,一嗅之下,便令人气爽神清,心胸宁静。过了片刻,夏侯坚双目一张,徐徐起立。连声说道:好险,好险!捧着净瓶的那个药童已伺候在他的身边,夏侯坚取出一枚金针,在左手中指之尖一剁,将毒血挤出,几乎注满了那个净瓶。在他靠过的墙壁上则留下了一团 黑印,肌纹隐现,好像一是他背上窜有浓墨印上去的一般,李逸这才发觉那股腥臭之气便是从墙壁上这团 黑印发出来的。那两个药童,放下了香、炉,取出铁凿,凿下了那几块砖头,夏侯坚吩咐道:将这几块砖头和这个银瓶,都拿到山后埋了,要埋得深些,还要记住不可靠近山泉。
 
  李逸不禁骇然,问道:那天恶道人的毒掌怎的这般厉害?夏侯坚道:要不是我早有防备,今日早已命丧他的手中。长孙壁道:你与他比拼内功,不是赢了么?夏侯坚道:不算得赢,我是把他吓走的。长孙壁道:你先受了一掌,还能和他相待了个多时辰,他赢不了你,那当然应该算是你赢他了。夏侯坚道:就算是赢,也赢得侥幸之极!李逸请道其详,夏侯坚道:我听得药童说是他来,预先服下了半瓶的解毒灵丹,再穿了一件极薄的金丝软甲,这才出来和他赌赛。哪知他的毒掌伤害之处,竟然远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,我体内的毒气,几乎收敛不住,后来他还要和我比试,我便将计就计,想出了那个办法,和他比拼内功,他的功夫非常霸道,若然真个动手过招,我接不满百招,但若彼此柔斗,我的内功却要比他稍为精纯。我便借他从绳索中传过来的内家真力,发散我体内的毒气,墙壁上那团 黑印,便是这样来的。但仍然不能发散净尽,所以在他走了之后,我仍须再运内功,将余毒凝聚指尖,这才挤得于干净净。长孙壁听得膛目结舌,夏侯坚微笑道:还不止此呢,为了这场比赛,我不但损了三年功力,而且今后要变成秃子了。
 
  将帽子揭开,摇一摇头,但见满头头发,尽都变成碎未,随风飞散。李逸内功已有根底,知道这是真气耗损太甚所至,下拜说道:老前辈为了小侄如此牺牲,活命之恩,没齿不忘。夏侯坚道:这算不了什么,我这几十年,苦修苦练,本来就准备了要和他比试一场的。他见李逸这样惶恐不安,有一件事情还不好意思说出来,原来他穿的那件宝甲也给天恶道人的掌力震裂了。
 
  长孙壁道:世上竟有这般厉害的人,我以前做梦也想不到。夏侯坚道:武林中有话是: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。这话半点不错。天恶道人的毒掌举世无双,若论到武功也还未必是天下第一呢。长孙壁道:别的人我不怕,最怕碰到天恶道人那两个徒弟,尤其是那个毒观音,她会笑嘻嘻的冷不防就给你一枚透穴神针。我爹爹和殿下就几乎给他们害死。别的人武功有多高也总有个道理好讲,这两个魔头真是不可理喻,随时都会出手伤人。夏侯坚道:不错,你们现在都和天恶道人的门下结了冤仇,他们又认得你们的相貌,天恶道人在这三两年内也许不会出来,他这两个徒弟却正在掀风揭浪。将来你们在江湖上行走,确是要小心提防。长孙壁道: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提防?夏侯坚道:这样吧,将来你们走时,我送一些易容丹给你们,可以随你们的心意,改变容貌。长孙壁笑道:好啊,好啊!不过最好现在给我,我这几天每天假扮男子,到茶馆去打听消息,想是扮得不像,好些茶客都在盯着我呢!夏侯坚笑道:既然如此,等下我叫药童拿来,并教你怎样使用便是。长孙壁大喜拜谢,原来她知道夏侯坚有此妙药,早已打算问他要了。
 
  夏侯坚临走之时替李逸把了把脉,说道:再静养一天,明天你便可以完全好了。嗯,我算一算日期,谷神翁去接你的爹爹,明天也应该回来了。后面这几句话乃是向长孙壁说的。
 
  夏侯坚走后,长孙壁微微一笑,说道:我爹爹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见唐室中兴,明天他若到来。见到殿下,一定欢喜得很。李逸喧然叹道:只怕我担不起中兴的担子了。长孙壁顿了一顿,又道:只是他听到婉儿的消息,却不知怎样伤心呢!李逸心如乱丝,黯然无语。长孙壁看他一眼,低声说道:我不该在殿下面前提起婉儿……眼圈一红,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,李逸心弦颤抖,不知怎样答她,恰好这时,一个药童将易容丹带来给长孙壁,解了李逸的窘。
 
  药童给李逸讲易容丹的用法,长孙壁感到新奇有趣,不厌求详的问来问去,李逸坐在一边,如有所思,并不插话。药童走时,长孙壁见李逸似有偿惫,便亦告辞,走到门前,忽又回头笑道:你该换一件衣裳了。李逸想起适才被天恶道人抓裂的衣裳,长孙壁扑到他的身上救他,不觉面上一红,低声说道:多谢关心。长孙壁想起一事,走回来将一盒易容丹放下,说道:留一盒给你,也许过了几天,咱们都用得着它呢。说罢嫣然一笑,这才揭帘走了。
 
  这一晚李逸辗转反侧,无法安眠,到了午夜,忽然披衣而起,伏在案前,匆匆忙忙的写了一封信。
 
  这封信是写给长孙壁的,李逸想了许久、终于决定了上长安。是的,上官婉儿做了女官的消息,曾经令他伤心绝望,他甚至当作上官婉儿已经死了,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见她!然而他自己也知道,在这伤心绝望之中,蕴藏着对婉儿的深沉的怀念!他怕见婉儿,又渴想再见婉儿,他们身世相同,气质相似,不管婉儿如何,他是把她当作平生唯一的知己的,正是由于这种矛盾的心情,他拼着遭受任何危险,也要到长安去一见婉儿。
 
  而促成了他这一决定的则是长孙壁,在他养病的期间,他虽然感激长孙壁对他的细心照料,却只当作是兄妹的情谊,还未有什么特别的感觉,今天却蓦然发现了她的情意,这令他迷悯,也令他惶恐不安,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。他留信给长孙壁,请她原谅自己的不辞而行,并劝她不要冒险也去长安,劝她留在夏侯坚家中陪伴她父亲。然而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,真正的理由他没有写出来,他不愿与长孙壁同行,其实是怕自己抑制不住自己,再一次惹下爱情的烦恼。他最后请她转告夏侯坚,并多谢他的照料之恩与夏侯坚的再生之德。
 
  写好了信,从窗口望出去,月亮正在天心,秋风吹来,已带着些些寒意,有两片黄叶吹落在他的几前,他想起与上官婉儿初见之时,正是春花如锦的时节,那时他抱着复国的雄心,也正像春天的花朵一样,充满生气,曾几何时?转眼间便是秋风萧瑟,而他的心境,也感到似黄叶一般,飘零无依。
 
  他打开那盒易容丹,选了一种可以令面色灰暗的搽上去,打扮之后在铜镜前一照,但见自己好像平白老了二十年,额上添了几道皱纹,头发也有几根斑白,他换了一件蓝色的长衫,试呕搂着背,踱了几下方步,从镜中看到的自己,活像一个科场失意的老儒生,几乎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。李逸心道:这样正好,即算混在长安闹市之中,也绝不会被人识破我的本来面目了。
 
  他轻轻打开房门,携了古琴宝剑,悄悄出走,长孙壁住在花园东角的那座小房,他经过之时,便把那封信从窗口轻轻送进去。长孙壁正在梦中和李逸到了长安,见着了上官婉儿,长孙壁劝不转婉儿,正在梦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!李逸可并不知长孙壁在发梦,听到那声叹息,呆了一会,终于不敢回头!便走出了园子。
 
  他从那条小路走下山去,武玄霜那天正是从这条路上送他来的,松风掠过,依稀还似听得那车轮的镰键之声 。李逸情思侗侗,心事如潮,疾跑下山,不觉东方已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