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9章 拒盟
刚出洞口,突然间头顶黑影晃动,似有甚么东西落下,令狐冲和盈盈同时纵起闪避,岂知一张极大的渔网竟兜头将两人罩住。两人大吃一惊,忙拔剑去割渔网,割了几下,竟然纹丝不动。便在此时,又有一张渔网从高处撒下,罩在二人身上。山洞顶上跃下一人,手握绳索,用力拉扯,收紧渔网。令狐冲脱口叫道:师父!原来那人却是岳不群。岳不群将渔网越收越紧。令狐冲和盈盈便如两条大鱼一般,给裹缠在网里,初时尚能挣扎,到后来已动弹不得。盈盈惊惶之下,不知如何是好,一瞥眼间,忽见令狐冲脸带微笑,神情甚是得意,心想:莫非他有脱身之法?岳不群狞笑道:小贼,你得意洋洋的从洞中出来,可没料到大祸临头罢?令狐冲道:那也没甚么大祸临头。一个人总要死的,和我爱妻死在一起,那就开心得很了。盈盈这才明白,原来他脸露喜容,是为了可和自己同死,惊惶之意顿消,感到了一阵甜蜜喜慰。令狐冲道:你只能便这样杀死我二人,可不能将我夫妻分开,一一杀死。岳不群怒道:小贼,死在眼前,还在说嘴!将绳索又在他二人身上绕了几转,捆得紧紧地。
令狐冲道:你这张渔网,是从老头子那里拿来的罢。你待我当真不错,明知我二人不愿分开,便用绳索缚得我夫妻如此紧法。你从小将我养大,明白我的心意,这世上的知己,也只有你岳先生一人了。他嘴里尽说俏皮话,只盼拖延时刻,看有甚么方法能够脱险,又盼风清扬突然现身相救。岳不群冷笑道:小贼,从小便爱胡说八道,这贼性儿至今不改。我先割了你的舌头,免得你死后再进拔舌地狱。左足飞起,在令狐冲腰眼中踢了一脚,登时点了他的哑穴,令他做声不得,说道:任大小姐,你要我先杀他呢,还是先杀你?盈盈道:那又有甚么分别?我身边三尸脑神丹的解药,可只有三颗。岳不群登时脸上变色。他自被盈盈逼着吞服三尸脑神丹后,日思夜想,只是如何取得解药。他候准了良机,在他二人甫脱险境、欣然出洞、最不提防之际突撒金丝渔网,将他们罩住。本来打的主意,是将令狐冲和盈盈先行杀死,再到她身上搜寻解药,此刻听她说身上只有三颗解药,那么将他二人杀死后,自己也只能活三年,而且三年之后尸虫入脑,狂性大发,死得苦不堪言,此事倒是煞费思量。他虽养气功夫极好,却也忍不住双手微微颤动,说道:好,那么咱们做一个交易。你将制炼解药之法跟我说了,我便饶你二人不死。盈盈一笑,淡淡的道:小女子虽然年轻识浅,却也知道君子剑岳先生的为人。阁下如果言而有信,也不会叫作君子剑了。岳不群道:你跟着令狐冲没得到甚么好处,就学会了贫嘴贫舌。那制炼解药之方,你是决计不肯说的了?盈盈道:自然不说。三年之后,我和冲郎在鬼门关前恭候大驾,只是那时阁下五官不全,面目全非,也不知是否能认得你。岳不群背上登时感到一阵凉意,明白她所谓五官不全,面目全非,是指自己毒发之时,若非全身腐烂,便是自己将脸孔抓得稀烂,思之当真不寒而栗,怒道:我就算面目全非,那也是你早我三年。我也不杀你,只是割去你的耳朵鼻子,在你雪白的脸蛋上划他十七八道剑痕,且看你那多情多义的冲郎,是不是还爱你这个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的丑八怪。刷的一声,抽出了长剑。盈盈啊的一声,惊叫了出来。她死倒不怕,但若给岳不群毁得面目犹似鬼怪一般,让令狐冲瞧在眼里,虽死犹有余恨。令狐冲给点了哑穴,手足尚能动弹,明白盈盈的心意,以手肘碰了碰她,随即伸起右手两根手指,往自己眼中插去。盈盈又是啊的一声,急叫:冲哥,不可!岳不群并非真的就此要毁盈盈的容貌,只不过以此相胁,逼她吐露解药的药方,令狐冲倘若自坏双目,这一步最厉害的棋子也无效了。他出手迅疾无比,左臂一探,隔着渔网便抓住了令狐冲的右腕,喝道:住手!
两人肌肤一触,岳不群便觉自己身上的内力向外直泻,叫声啊哟!忙欲挣脱,但自己手掌却似和令狐冲手腕粘住了一般。令狐冲一翻手,抓住了他手掌,岳不群的内力更源源不绝的汹涌而出。岳不群大惊,右手挥剑往他身上斩去。令狐冲手一抖,拖过他的身子,这一剑便斩在地下。岳不群内力疾泻,第二剑待欲再砍,已然疲软无力,几乎连手臂也抬不起来。他勉力举剑,将剑尖对准令狐冲的眉心,手臂和长剑不断颤抖,慢慢插将下来。
盈盈大惊,想伸指去弹岳不群的长剑,但双臂都压在令狐冲身下,渔网又缠得极紧,出力挣扎,始终抽不出手来。令狐冲左手给盈盈压住了,也是移动不得,眼见剑尖慢慢刺落,忽想:我以慢剑之法杀左冷禅,伤林平之,此刻师父也以此法杀我,报应好快。岳不群只觉内力飞快消逝,而剑尖和令狐冲眉心相去也只数寸,又是欢喜,又是焦急。
忽然身后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:你……你干甚么?快撤剑!脚步声起,一人奔近。岳不群眼见剑尖只须再沉数寸,便能杀了令狐冲,此时自己生死也是系于一线,如何肯即罢手?拚着余力,使劲一沉,剑尖已触到令狐冲眉心,便在此时,后心一凉,一柄长剑自他背后直刺至前胸。那少女叫道:令狐大哥,你没事罢?正是仪琳。令狐冲胸口气血翻涌,答不出话来。盈盈道:小师妹,令狐大哥没事。仪琳喜道:那才好了!怔了一怔,惊道:是岳先生!我……我杀了他!盈盈道:不错。恭喜你报了杀师之仇。请你解开渔网,放我们出来。
仪琳道:是,是!眼见岳不群俯伏在地,剑伤处鲜血惨出,吓得全身都软了,颤声道:是……是我杀了他?抓起绳索想解,双手只是发抖,使不出力,说甚么也解不开。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:小尼姑,你杀害尊长,今日教你难逃公道!一名黄衫老者仗剑奔来,却是劳德诺。令狐冲叫声:啊哟!盈盈叫道:小师妹,快拔剑抵挡。仪琳一呆之下,从岳不群身上拔出长剑。劳德诺刷刷刷三剑快攻,仪琳挡了三剑,第三剑从她左肩掠过,划了一道口子。劳德诺剑招越使越快,有几招依稀便是辟邪剑法,只是没学得到家,仅略具其形,出剑之迅疾,和林平之也相差甚远。本来劳德诺经验老到,剑法兼具嵩山、华山两派之长,新近又学了些辟邪剑法,仪琳原不是他的对手。好在仪和、仪清等盼她接任恒山掌门,这些日子来督导她勤练令狐冲所传的恒山派剑法绝招,武功颇有进境,而劳德诺的辟邪剑法乍学未精,偏生急欲试招,夹在嵩山、华山两派的剑法中使将出来,反而驳杂不纯,使得原来的剑法打了个折扣。仪琳初上手时见敌人剑法极快,心下惊慌,第三剑上便伤了左肩,但想自己要是败了,令狐冲和盈盈未脱险境,势必立时遭难,心想他要杀令狐大哥,不如先将我杀了,既抱必死之念,出招时便奋不顾身。劳德诺遇上她这等拚命的打法,一时倒也难以取胜,口中乱骂:小尼姑,你他妈的好狠!盈盈见仪琳一鼓作气,勉力支持,斗得久了,势必落败,当下滚动身子,抽出左手,解开了令狐冲的穴道,伸手入怀,摸出短剑。令狐冲叫道:劳德诺,你背后是甚么东西?劳德诺经验老到,自不会凭令狐冲这么一喝,便转头去看,以致给敌人以可乘之机。他对令狐冲的呼喝置之不理,加紧进击。盈盈握着短剑,想要从渔网孔中掷出,但仪琳和劳德诺近身而搏,倘若准头稍偏,说不定便掷中了她,一时踌躇不发。忽听得仪琳啊的一声叫,左肩又中了一剑。第一次受伤甚轻,这一剑却深入数寸,青草地下登时溅上鲜血。令狐冲叫道:猴子,猴子,啊,这是六师弟的猴子。乖猴儿,快扑上去咬他,这是害死你主人的恶贼。劳德诺为了盗取岳不群的《紫霞神功》秘笈,杀死华山派六弟子陆大有。陆大有平时常带着一只小猴儿,放在肩头,身死之后,这只猴儿也就不知去向。此刻他突然听到令狐冲呼喝,不由得心中发毛:这畜生倘若扑上来咬我,倒是碍手碍脚。侧身反手一剑,向身后砍去,却哪里有甚么猴子了?便在这时,盈盈短剑脱手,呼的一声,射向他后颈。劳德诺一伏身,短剑从他头顶飞过,突觉左脚足踝上一紧,已被一根绳索缠住,绳索向后忽拉,登时身不由主的扑倒。原来令狐冲眼见劳德诺伏低避剑,正是良机,来不及解开渔网,便将渔网上的长绳甩了出去,缠住他左足,将他拉倒。令狐冲和盈盈齐叫:快杀,快杀!
仪琳挥剑往劳德诺头顶砍落。但她既慈心,又胆小,初时杀岳不群,只是为了要救令狐冲,情急之下,挥剑直刺,浑没想到要杀人,此刻长剑将要砍到劳德诺头上,心中一软,剑锋略偏,擦的一声响,砍在他的右肩上。劳德诺琵琶骨立被砍断,长剑脱手,他生怕仪琳第二剑又再砍落,忍痛跳起,挣脱渔网绳索,飞也似的向崖下逃去。
突然山崖边冲上二人,当先一个女子喝道:喂,刚才是你骂我女儿吗?正是仪琳之母、在悬空寺中假装聋哑的那个婆婆。劳德诺飞腿向她踢去。那婆婆侧身避过,拍的一声,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,喝道:你骂你他妈的好狠,她的妈妈就是我,你敢骂我?令狐冲叫道:截住他,截住他!别让他走了!那婆婆伸掌本欲往劳德诺头上击落,听得令狐冲这么呼喝,叫道:天杀的小鬼,我偏要放他走!侧身一让,在劳德诺屁股上踢了一脚。劳德诺如得大赦,直冲下山。
那婆婆身后跟着一人,正是不戒和尚,他笑嘻嘻的走近,说道:甚么地方不好玩,怎地钻进渔网里来玩啦?仪琳道:爹,快解开渔网,放了令狐大哥和任大小姐。那婆婆沉着脸道:这小贼的帐还没跟他算,不许放!
令狐冲哈哈大笑,叫道:夫妻上了床,媒人丢过墙。你们俩夫妻团圆,怎不谢谢我这个大媒?那婆婆在他身上踢了一脚,骂道:我谢你一脚!令狐冲笑着叫道:桃谷六仙,快救救我!那婆婆最是忌惮桃谷六仙,一惊之下,回过头来。令狐冲从渔网孔中伸出手来,解开了绳索的死结,让盈盈钻了出来,自己待要出来,那婆婆喝道:不许出来!令狐冲笑道:不出来就不出来。渔网之中,别有天地,大丈夫能屈能伸,屈则进网,伸则出网,何足道哉,我令狐冲……正想胡说八道下去,一瞥眼间,见岳不群伏尸于地,脸上笑容登时消失,突然间热泪盈眶,跟着泪水便直泻下来。那婆婆兀自在发怒,骂道:小贼!我不狠狠揍你一顿,难消心头之恨!左掌一扬,便向令狐冲右颊击去。仪琳叫道:妈,别……别……令狐冲右手一抬,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,却是当他瞧着岳不群的尸身伤心出神之际,盈盈塞在他手中的。他长剑一指,刺向那婆婆的右肩要穴,逼得她退了一步。那婆婆更加生气,身形如风,掌劈拳击,肘撞腿扫,顷刻间连攻七八招。令狐冲身在渔网之中,长剑随意挥洒,每一剑都是指向那婆婆的要害,只是每当剑尖将要碰到她身子时,立即缩转。这独孤九剑施展开来,天下无敌,令狐冲若不容让,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。又拆了数招,那婆婆自知自己武功和他差得太远,长叹一声,住手不攻,脸上神色极是难看。不戒和尚劝道:娘子,大家是好朋友,何必生气?那婆婆怒道:要你多嘴干甚么?一口气无处可出,便欲发泄在他身上。令狐冲抛下长剑,从渔网中钻了出来,笑道:你要打我出气,我让你打便了!那婆婆提起手掌,拍的一声,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,令狐冲哎唷一声叫,竟不闪避。那婆婆怒道:你干么不避?令狐冲道:我避不开,有甚么法子?那婆婆呸的一声,心知他是瞧在仪琳份上,让了自己,左掌已然提起,却不再打下了。盈盈拉着仪琳的手,说道:小师妹,幸得你及时赶到相救。你怎么来的?仪琳道:我和众位师姊,都给他(说着向岳不群的尸身一指)……他的手下人捉了来,我和三位师姊给关在一个山洞之中,刚才爹爹和妈妈救了我出来。爹爹、妈妈和我,还有不可不戒和那三位师姊,大家分头去救其余众位师姊。我走在崖下,听得上面有人说话,似是令狐大哥的声音,便赶上来瞧瞧。盈盈道:我和他各处找寻,一个也没有见到,却原来你们是给关在山洞中。令狐冲道:刚才那个黄袍老贼是个极大的坏人,给他逃走了,那可心有不甘。拾起地下长剑,道:咱们快追。一行五人走下思过崖,行不多久,便见田伯光和七名恒山派弟子从山谷中攀援而上,其中有仪清在内。相会之下,各人甚是欣喜。令狐冲心想:华山上的地形,天下只怕没几人能比我更熟的。我不知这山谷下另有山洞,田兄是外人,反而知道,这可奇了?拉一拉田伯光的袖子,两人堕在众人之后。令狐冲道:田兄,华山的幽谷之中另有秘洞,连我也不知道,你却找得到,令人好生佩服。
田伯光微微一笑,说道:那也没甚么希奇。令狐冲道:啊,是了,原来你擒住了华山弟子,逼问而得。田伯光道:那倒不是。令狐冲道:然则你何以得知,倒要请教。田伯光神色忸怩,微笑道:这事说来不雅,不说也罢。令狐冲更加好奇了,不闻不快,笑道: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浮浪子弟,又有甚么雅了?快说出来听听。田伯光道:在下说了出来,令狐掌门请勿见责。令狐冲笑道:你救了恒山派的众位师姊师妹,多谢你还来不及,岂有见怪之理?田伯光低声道:不瞒你说,在下一向有个坏脾气,你是知道的了。自从太师父剃光了我头,给我取个法名叫作不可不戒之后,那色戒自是不能再犯……令狐冲想到不戒和尚惩戒他的古怪法子,不由脸露微笑。田伯光知道他心中在想甚么,脸上一红,续道:但我从前学到的本事,却没忘记,不论相隔多远,只要有女子聚居之处,在下……在下便觉察得到。令狐冲大奇,问道:那是甚么法子?田伯光道:我也不知是甚么法子,好像能够闻到女人身上的气息,与男人不同。
令狐冲哈哈大笑,道:据说有些高僧有天眼通、天耳通,田兄居然有天鼻通。田伯光道:惭愧,惭愧!令狐冲笑道:田兄这本事,原是多做坏事,历练而得,想不到今日用来救我恒山派的弟子。
盈盈转过头来,想问甚么事好笑,见田伯光神色鬼鬼祟祟,料想不是好事,便即住口。
田伯光突然停步,道:这左近似乎又有恒山派弟子。他用力嗅了几嗅,向山坡下的草丛走去,低头寻找,过了一会,一声欢呼,手指地下,叫道:在这里了!他所指处堆着十余块大石,每一块都有二三百斤重,当即搬开了一块。不戒和令狐冲过去相助,片刻间将十几块大石都搬开了,底下是块青石板。三人合力将石板掀起,露出一个洞来,里面躺着几个尼姑,果然都是恒山派弟子。仪清和仪敏忙跳下洞去,将同门扶了出来,扶出几人后,里面还有,每一个都已奄奄一息。众人忙将被囚的恒山弟子拉出,只见仪和、郑萼、秦绢等均在其内,这地洞中竟藏了三十余人,再过得一两天,非尽数死在其内不可。
令狐冲想起师父下手如此狠毒,不禁为之寒心,赞田伯光道:田兄,你这项本事当真非同小可,这些师姊妹们深藏地底,你竟嗅得出来,实在令人好生佩服。田伯光道:那也没甚么希奇,幸好其中有许多俗家的师伯、师叔……令狐冲道:师伯、师叔?啊,是了,你是仪琳小师妹的弟子。田伯光道:倘若被囚的都是出家的师叔伯们,我便查不出了。令狐冲道:原来俗家人和出家人也有分别。田伯光道:这个自然。俗家女子身上有脂粉香气。令狐冲这才恍然。
众人七手八脚的施救,仪清、仪琳等用帽子舀来山水,一一灌饮。幸好那山洞有缝隙可以通气,恒山众弟子又都练有内功,虽然已委顿不堪,尚不致有性命之忧。仪和等修为较深的,饮了些水后,神智便先恢复。
令狐冲道:咱们救出的还不到三股中的一股,田兄,请你大显神通,再去搜寻。
那婆婆横眼瞪视田伯光,甚是怀疑,问道:这些人给关在这里,你怎知道?多半囚禁她们之时,你便在一旁,是不是?田伯光忙道:不是,不是!我一直随着太师父,没离开他老人家身边。那婆婆脸一沉,喝道:你一直随着他?田伯光暗叫不妙,心想他老夫妇破镜重圆,一路上又哭又笑,又打骂,又亲热,都给自己暗暗听在耳里,这位太师娘老羞成怒,那可十分糟糕,忙道:这大半年来,弟子一直随着太师父,直到十天之前,这才分手,好容易今日又在华山相聚。那婆婆将信将疑,问道:然则这些尼姑们给关在这地洞里,你又怎么知道?田伯光道:这个……这个……一时找不到饰辞,甚感窘迫。便在这时,忽听得山腰间数十只号角同时呜呜响起,跟着鼓声蓬蓬,便如是到了千军万马一般。
众人尽皆愕然。盈盈在令狐冲耳边低声道:是我爹爹到了!令狐冲啊了一声,想说:原来是我岳父大人大驾光临。但内心隐隐觉得不妥,那句话便没出口。皮鼓擂了一会,号角声又再响起。那婆婆道:是官兵到来么?
突然间鼓声和号角声同时止歇,七八人齐声喝道:日月神教文成武德、泽被苍生任教主驾到!这七八人都是功力十分深厚的内家高手,齐声呼喝,山谷鸣响,群山之间,四周回声传至:任教主驾到!任教主驾到!威势慑人,不戒和尚等都为之变色。回音未息,便听得无数声音齐声叫道:千秋万载,一统江湖!任教主中兴圣教,寿与天齐!
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二三千人。四下里又是一片回声:中兴圣教,寿与天齐!中兴圣教,寿与天齐!过了一会,叫声止歇,四下里一片寂静,有人朗声说道:日月神教文成武德、泽被苍生、任教主有令:五岳剑派掌门人暨门下诸弟子听者:大伙齐赴朝阳峰石楼相会。他朗声连说了三遍,稍停片刻,又道:十二堂正副香主,率领座下教众,清查诸峰诸谷,把守要道,不许闲杂人等胡乱行走。不奉号令者格杀不论!登时便有二三十人齐声答应。
令狐冲和盈盈对望了一眼,心下明白,那人号令清查诸峰诸谷,把守要道,是逼令五岳剑派诸人非去朝阳峰会见任教主不可。令狐冲心想:他是盈盈之父,我不久便要和盈盈成婚,终须去见任教主一见。当下向仪和等人道:咱们同门师姊妹尚有多人未曾脱困,请这位田兄带路,尽快去救了出来。任教主是任小姐的父亲,想来也不致难为咱们。我和任小姐先去东峰,众位师姊会齐后,大伙到东峰相聚。仪和、仪清、仪琳等答应了,随着田伯光去救人。
那婆婆怒道:他凭甚么在这里大呼小叫?我偏不去见他,瞧这姓任的如何将我格杀勿论。令狐冲知她性子执拗,难以相劝,就算劝得她和任我行相会,言语中也多半会冲撞于他,反为不美,当下向不戒和尚夫妇行礼告别,与盈盈向东峰行去。令狐冲道:华山最高的三座山峰是东峰、南峰、西峰,尤以东西两峰为高。东峰正名叫作朝阳峰,你爹爹选在此峰和五岳剑派群豪相会,当有令群豪齐来朝拜之意。你爹爹叫五岳剑派众人齐赴朝阳峰,难道诸派人众这会儿都在华山吗?盈盈道:五岳剑派之中,岳先生、左冷禅、莫大先生三位掌门人今天一日之中逝世,泰山派没听说有谁当了掌门人,五大剑派中其实只剩下你一位掌门人了。令狐冲道:五派菁英,除了恒山派外,其余大都已死在思过崖后洞之内,而恒山派众弟子又都困顿不堪,我怕……盈盈道:你怕我爹爹乘此机会,要将五岳剑派一网打尽?
令狐冲点点头,叹了口气,道:其实不用他动手,五岳剑派也已没剩下多少人了。
盈盈也叹了口气,道:岳先生诱骗五岳剑派好手,齐到华山来看石壁剑招,企图清除各派中武功高强之士,以便他稳做五岳派掌门人,别派无人能和他相争。这一招棋本来甚是高明,不料左冷禅得到了讯息,乘机邀集一批瞎子,想在黑洞中杀他。令狐冲道:你说左冷禅想杀的是我师父,不是我?盈盈道:他料不到你会来的。你剑术高明之极,早已超越石壁上所刻的招数,自不会到这洞里来观看剑招。咱们走进山洞,只是碰巧而已。
令狐冲道:你说得是。其实左冷禅和我也没甚么仇怨。他双眼给我师父刺瞎,五岳派掌门之位又给他夺去,那才是切骨之恨。盈盈道:想来左冷禅事先一定安排了计策,要诱岳先生进洞,然后乘黑杀他,又不知如何,这计策给岳先生识破了,他反而守在洞口,撒渔网罩人。当真是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眼下左冷禅和你师父都已去世,这中间的原因,只怕无人得知了。令狐冲凄然点了点头。盈盈道:岳先生诱骗五岳剑派诸高手到来,此事很久以前便已下了伏笔。那日在嵩山比武夺帅,你小师妹施展泰山、衡山、嵩山、恒山各派的精妙剑招,四派高手,无不目睹,自是人人心痒难搔。只有恒山派的弟子们,你已将石壁上剑招相授,她们并不希罕。泰山、衡山、嵩山三派的门人弟子,当然到处打听,岳小姐这些剑招从何得来。岳先生暗中稍漏口风,约定日子,开放后洞石壁,这三派的好手,还不争先恐后的涌来么?令狐冲道:咱们学武之人,一听到何处可以学到高妙武功,就算甘冒生死大险,也是非来不可的,尤其是本派的高招,那更加是不见不休。因此像莫大师伯那样随随便便、与世无争的高人,却也会丧生洞中。盈盈道:岳先生料想你恒山派不会到来,是以另行安排,用迷药将众人蒙倒,一举擒上华山来。令狐冲道:我不明白师父为甚么这般大费手脚,把我门下这许多弟子擒上山来?路远迢迢,很容易出事。当时便将她们都在恒山上杀了,岂不干脆?他顿了一顿,说道:啊,我明白了,杀光了恒山派弟子,五岳派中便少了恒山一岳。师父要做五岳派掌门人,少了恒山派,他这五岳派掌门人非但美中不足,简直名不副实。盈盈道:这自是一个原因,但我猜想,另有一个更大的原因。令狐冲道:那是甚么?盈盈道:最好当然是能够擒到你,便可和我换一样东西。否则的话,将你门下这些弟子们尽数擒来,向你要挟。我不能袖手旁观,那样东西也只好给他换人。令狐冲恍然,一拍大腿,道:是了。我师父是要三尸脑神丹的解药。
盈盈道:岳先生被逼吞食此药之后,自是日夜不安,急欲解毒。一日不解,一日难以安心。他知道只有从你身上打算,才能取得解药。令狐冲道:这个自然。我是你的心肝宝贝,也只有用我,才能向你换到解药。盈盈啐了一口,道:他用你来向我换药,我才不换呢。解药药材采集极难,制炼更是不易,那是无价之宝,岂能轻易给他。令狐冲道:常言道: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。盈盈红晕满颊,低声道:老鼠上天平,自称自赞,也不害羞。说话之间,两人已走上一条极窄的山道。这山道笔直向上,甚是陡峭,两人已不能并肩而行。盈盈道:你先走。令狐冲道:还是你先走,倘若摔下来,我便抱住你。盈盈道:不,你先走,还不许你回头瞧我一眼,婆婆说过的话,你非听不可。说着笑了起来。令狐冲道:好,我就先走。要是我摔下来,你可得抱住我。盈盈忙道:不行,不行!生怕他假装失足,跟自己闹着玩,当下先上了山道。盈盈见他虽然说笑,却是神情郁郁,一笑之后,又现凄然之色,知他对岳不群之死甚难释然,一路上顺着他说些笑话,以解愁闷。转了几个弯,已到了玉女峰上,令狐冲指给她看,哪一处是玉女的洗脸盆,哪一处是玉女的梳妆台。盈盈情知这玉女峰定是他和岳灵珊当年常游之所,生怕更增他伤心,匆匆一瞥便即快步走过,也不细问。
再下一个坡,便是上朝阳峰的小道。只见山岭上一处处都站满了哨岗,日月教的教众衣分七色,随着旗帜进退,秩序井然,较之昔日黑木崖上的布置,另有一番森严气象。令狐冲暗暗佩服:任教主胸中果是大有学问。那日我率领数千人众攻打少林寺,弄得乱七八糟,一塌胡涂,哪及日月教这等如身使臂、如臂使指,数千人犹如一人?东方不败自也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,只是后来神智错乱,将教中大事都交了杨莲亭,黑木崖上便徒见肃杀,不见威势了。日月教的教众见到盈盈,都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,对令狐冲也是极尽礼敬。旗号一级级的自峰下打到峰腰,再打到峰顶,报与任我行得知。令狐冲见那朝阳峰自山峰脚下起,直到峰顶,每一处险要之所都布满了教众,少说也有二千来人。这一次日月教倾巢而出,看来还招集了不少旁门左道之士,共襄大举。五岳剑派的众位掌门人就算一个也不死,五派的好手又都聚在华山,事先倘若未加周密部署,仓卒应战,只怕也是败多胜少,此刻人才凋零,更是绝不能与之相抗的了。眼见任我行这等声势,定是意欲不利于五岳剑派,反正事已至此,自己独木难支大厦,一切只好听天由命,行一步算一步。任我行真要杀尽五岳剑派,自己也不能苟安偷生,只好仗剑奋战,恒山派弟子一齐死在这朝阳峰上便了。
他虽聪明伶俐,却无甚智谋,更不工心计,并无处大事、应剧变之才,眼见恒山全派尽已身入罗网,也想不出甚么保派脱身之计,一切顺其自然,听天由命。又想盈盈和任教主是骨肉之亲,她最多是两不相助,决不能帮着自己,出甚么计较来对付自己父亲。当下对朝阳峰上诸教众弓上弦、刀出鞘的局面,只是视若无睹,和盈盈说些不相干的笑话。盈盈却早已愁肠百结,她可不似令狐冲那般拿得起、放得下,一路上思前想后,苦无良策,寻思:冲郎是个天不怕、地不怕之人,天塌下来,他也只当被盖。我总得帮他想个法子才好。料想父亲率众大举而来,决无好事,局面如此险恶,也只有随机应变,且看有无两全其美的法子。两人缓缓上峰,一踏上峰顶,猛听得号角响起,咚咚咚放铳,跟着丝竹鼓乐之声大作,竟是盛大欢迎贵宾的安排。令狐冲低声道:岳父大人迎接东床娇客回门来啦!盈盈白了他一眼,心下甚是愁苦:这人甚么都不放在心上,这当口还有心思说笑。只听得一人纵声长笑,朗声说道:大小姐,令狐兄弟,教主等候你们多时了。一个身穿紫袍的瘦长老者迈步近前,满脸堆欢,握住了令狐冲的双手,正是向问天。令狐冲和他相见,也是十分欢喜,说道:向大哥,你好,我常常念着你。向问天笑道:我在黑木崖上,不断听到你威震武林的好消息,为你干杯遥祝,少说也已喝了十大坛酒。快去参见教主。携着他手,向石楼行去。
那石楼是在东峰之上,巨石高耸,天然生成一座高楼一般,石楼之东便是朝阳峰绝顶的仙人掌。那仙人掌是五根擎天而起的大石柱,中指最高。只见指顶放着一张太师椅,一人端坐椅中,正是任我行。
盈盈走到仙人掌前,仰头叫了声:爹爹!令狐冲躬身下拜,说道:晚辈令狐冲,参见教主。任我行呵呵大笑,说道:小兄弟来得正好,咱们都是一家人了,不必多礼。今日本教会见天下英豪,先叙公谊,再谈家事。贤……贤弟一旁请坐。
令狐冲听他说到这个贤字时顿了一顿,似是想叫出贤婿来,只是名分未定,改口叫了贤弟,瞧他心中于自己和盈盈的婚事十分赞成,又说甚么咱们都是一家人,说甚么先叙公谊,再谈家事,显是将自己当作了家人。他心中喜欢,站起身来,突然之间,丹田中一股寒气直冲上来,全身便似陡然间堕入了冰窖,身子一颤,忍不住发抖。盈盈吃了一惊,抢上几步,问道:怎样?令狐冲道:我……我……竟说不出话来。任我行虽高高在上,但目光锐利,问道:你和左冷禅交过手了吗?令狐冲点点头。任我行笑道:不碍事。你吸了他的寒冰真气,待会散了出来,便没事了。左冷禅怎地还不来?盈盈道:左冷禅暗设毒计,要加害令狐大哥和我,已给令狐大哥杀了。任我行哦了一声,他坐得甚高,见不到他的脸色,但这一声之中,显是充满了失望之情。盈盈明白父亲心意,他今日大张旗鼓,威慑五岳剑派,要将五派人众尽数压服,左冷禅是他生平大敌,无法亲眼见到他屈膝低头,不免大是遗憾。她伸左手握住令狐冲的右手,助他驱散寒气。令狐冲的左手却给向问天握住了。两人同时运功,令狐冲便觉身上寒冷渐渐消失。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禅在少林寺中相斗,吸了他不少寒冰真气,以致雪地之中,和令狐冲、向问天、盈盈三人同时成为雪人。但这次令狐冲只是长剑相交之际,略中左冷禅的真气,为时极暂,又非自己吸他,所受寒气也颇有限,过了片刻,便不再发抖,说道:好了,多谢!任我行道:小兄弟,你一听我召唤,便上峰来见我,很好,很好!转头对向问天道:怎地其余四派人众,到这时还不见到来?向问天道:待属下再行催唤!左手一挥,便有八名黄衫老者一列排在峰前,齐声唤道:日月神教文成武德、泽被苍生任教主有令:泰山、衡山、华山、嵩山四派上下人等,速速上朝阳峰来相会。各堂香主尽速催请,不得有误。这八名老者都是内功深厚的高手,齐声呼喝,声音远远传了出去,诸峰尽闻。但听得东南西北各处,有数十个声音答应:遵命。教主千秋万载,一统江湖!那自是日月教各堂香主的应声了。任我行微笑道:令狐掌门,且请一旁就座。令狐冲见仙人掌的西首排着五张椅子,每张椅上都铺了锦缎,分为黑白青红黄五色,锦缎上各绣着一座山峰。北岳恒山尚黑,黑缎上用白色丝线绣的正是见性峰。眼见绣工精致,单是这一张椅披,便显得日月教这一次布置周密之极。五岳剑派本以中岳嵩山居首,北岳恒山居末,但座位的排列却倒了转来,恒山派掌门人的座位放在首席,其次是西岳华山,嵩山派排在最后,自是任我行抬举自己、有意羞辱左冷禅。反正左冷禅、岳不群、莫大先生、天门道人均已逝世,令狐冲也不谦让,躬身道:告坐!坐入那张黑缎为披的椅中。朝阳峰上众人默然等候。过了良久,向问天又指挥八名黄衫老者再唤了一遍,仍不见有人上来。向问天道:这些人不识抬举,迟迟不来参见教主,先招呼自己人上来罢!八名黄衫老者齐声唤道:五湖四海、各岛各洞、各帮各寨、各山各堂的诸位兄弟,都上朝阳峰来,参见教主。他们这主字一出口,峰侧登时轰雷也似的叫了出来:遵命!呼声声震山谷,令狐冲不禁吓了一跳,听这声音,少说也有二三万人。这些人暗暗隐伏,不露半点声息,猜想任我行的原意,是要待五岳剑派人众到齐之后,出其不意的将这数万人唤了出来,以骇人声势,压得五岳剑派再也不敢兴反抗之意。霎时之间,朝阳峰四面八方涌上无数人来。人数虽多,却不发出半点喧哗。各人分立各处,看来事先早已操演纯熟。上峰来的约有二三千人,当是左道绿林中的首领人物,其余属下,自是在峰腰相候了。
令狐冲一瞥之下,见蓝凤凰、祖千秋、老头子、计无施等都在其内。这些人或受日月教管辖,或一向与之互通声气。当日令狐冲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,这些人大都曾经参加。众人目光和令狐冲相接,都是微笑示意,却谁也不出声招呼,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外,数千人来到峰上,更无别般声息。向问天右手高举,划了个圆圈。数千人一齐跪倒,齐声说道:江湖后进参见神教文成武德、泽被苍生圣教主!圣教主千秋万载,一统江湖!这些人都是武功高强之士,用力呼唤,一人足可抵得十个人的声音。最后说到圣教主千秋万载,一统江湖之时,日月教教众,以及聚在山腰里的群豪也都一齐叫了起来,声音当真是惊天动地。
任我行巍坐不动,待众人呼毕,举手示意,说道:众位辛苦了,请起!数千人齐声说道:谢圣教主!一齐站了起来。令狐冲心想:当时我初上黑木崖,见到教众奉承东方不败那般无耻情状,忍不住肉麻作呕。不料任教主当了教主,竟然变本加厉,教主之上,还要加上一个圣字,变成了圣教主。只怕文武百官见了当今皇上,高呼我皇万岁万万岁,也不会如此卑躬屈膝。我辈学武之人,向以英雄豪杰自居,如此见辱于人,还算是甚么顶天立地的好男儿、大丈夫?想到此处,不由气往上冲,突然之间,丹田中一阵剧痛,眼前发黑,几乎晕去。他双手抓住椅柄,咬得下唇出血,知道自从学了吸星大法后,虽然立誓不用,但刚才在山洞口给岳不群以渔网罩住,生死系于一线,只好将这邪法使了出来,吸了岳不群的内力,自己却已大受其害。他强行克制,使得口中不发呻吟之声。但他满头大汗,全身发颤,脸上肌肉扭曲、痛苦之极的神情,却是谁都看得出来。祖千秋等都目不转睛的瞧着他,甚是关怀。盈盈走到他身后,低声道:冲哥,我在这里。在群豪数千对眼睛注视之下,她只能说这么一声,却也已羞得满脸通红。令狐冲回过头来,向她瞧了一眼,心下稍觉好过了些。他随即想起那日任我行在杭州说过的话,说道他学了这吸星大法后,得自旁人的异种真气聚在体内,总有一日要发作出来,发作时一次厉害过一次。任我行当年所以给东方不败篡了教主之位,便因困于体内的异种真气,苦思化解之法,以致将余事尽数置之度外,才为东方不败所乘。任我行囚于西湖湖底十余年,潜心钻研,悟得了化解之法,却要令狐冲加盟日月教,方能授他此术。
其时令狐冲坚不肯允,乃是自幼受师门教诲,深信正邪不两立,决计不肯与魔教同流合污。后来见到左冷禅等正教大宗师的所作所为,其奸诈凶险处,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让,这正邪之分便看得淡了。有时心想,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,才肯将盈盈许配于我,那么马马虎虎入教,也就是了。他本性便随遇而安,甚么事都不认真,入教也罢,不入教也罢,原也算不上甚么大事。但那日在黑木崖上,见到一众豪杰好汉对东方不败和任我行两位教主如此卑屈,口中说的尽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,不由得大起反感,心想倘若我入教之后,也须过这等奴隶般的日子,当真枉自为人,大丈夫生死有命,偷生乞怜之事,令狐冲可决计不干。此刻更见到任我行作威作福,排场似乎比皇帝还要大着几分,心想当日你在湖底黑狱之中,是如何一番光景,今日却将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,委实无礼已极。正思念间,忽然听得有人朗声说道:启禀圣教主,恒山派门下众弟子来到。令狐冲一凛,只见仪和、仪清、仪琳等一干恒山弟子,相互扶持,走上峰来。不戒和尚夫妇和田伯光也跟随在后。鲍大楚朗声道:众位朋友请去参见圣教主。
仪清等见令狐冲坐在一旁,知道任我行是他的未来岳丈,心想虽然正邪不同,并瞧在掌门人的面上,以后辈之礼相见便了,当下走到仙人掌前,躬身行礼,说道:恒山派后学弟子,参见任教主!鲍大楚喝道:跪下磕头!仪清朗声道:我们是出家人,拜佛、拜菩萨、拜师父,不拜凡人!鲍大楚大声道:圣教主不是凡人,他老人家是神仙圣贤,便是佛,便是菩萨!仪清转头向令狐冲瞧去。令狐冲摇了摇头。仪清道:要杀便杀,恒山弟子,不拜凡人!不戒和尚哈哈大笑,叫道:说得好,说得好!向问天怒道: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?到这里来干甚么?他眼见恒山派弟子不肯向任我行磕头,势成僵局,倘若去为难这干女弟子,于令狐冲脸上便不好看,当即去对付不戒和尚,以分任我行之心,将磕头之事混过去便是。不戒和尚笑道:和尚是大庙不收、小庙不要的野和尚,无门无派,听见这里有人聚会,便过来瞧瞧热闹。向问天道:今日日月神教在此会见五岳剑派,闲杂人等,不得在此罗唆,你下山去罢!向问天这么说,那是冲着令狐冲的面子,可算得已颇为客气,他见不戒和尚和恒山派女弟子同来,料想和恒山派有些瓜葛,不欲令他过份难堪。不戒笑道:这华山又不是你们魔教的,我要来便来,要去便去,除了华山派师徒,谁也管我不着。这魔教二字,大犯日月教之忌,武林中人虽在背后常提魔教,但若非公然为敌,当着面决不以此相称。不戒和尚心直口快,说话肆无忌惮,听得向问天喝他下山,十分不快,哪管对方人多势众,竟是毫无惧色。向问天转向令狐冲道:令狐兄弟,这颠和尚和贵派有甚么干系?令狐冲胸腹间正痛得死去活来,颤声答道:这……这位不戒大师……任我行听不戒公然口称魔教,极是气恼,只怕令狐冲说出跟这和尚大有渊源,可就不便杀他,不等令狐冲说毕,便即喝道:将这疯僧毙了!八名黄衣长老齐声应道:遵命!八人拳掌齐施,便向不戒攻了过去。
不戒叫道:你们恃人多吗?只说得几个字,八名长老已然攻到。那婆婆骂道:好不要脸!窜入人群,和不戒和尚靠着背,举掌迎敌。那八名长老都是日月教中第一等的人才,武功与不戒和那婆婆均在伯仲之间,以八对二,数招间便占上风。田伯光拔出单刀,仪琳提起长剑,加入战团。他二人武功显是远逊,八长老中二人分身迎敌,田伯光仗着刀快,尚能抵挡得一阵,仪琳却被对方逼得气都喘不过来,若不是那长老见她穿着恒山派服色,瞧在令狐冲脸上容让几分,早便将她杀了。令狐冲弯腰左手按着肚子,右手抽出长剑,叫道:且……且慢!抢入战团,长剑颤动,连出八招,迫退了四名长老,转身过来,又是八剑。这一十六招独孤剑法,每一招都指向各长老的要害之处。八名长老给他逼得手忙脚乱,又不敢当真和他对敌,纷纷退了开去。令狐冲俯身蹲在地下,说道:任……任教主,请瞧在我面上,让……让他们……下面两个去罢,再也说不出口。
任我行见了这等情景,料想他体内异种真气发作,心知女儿非此人不嫁,自己原也爱惜他的人才,自己既无儿子,便盼他将来接任神教教主之位,当下点了点头,说道:既是令狐掌门求情,今日便网开一面。
向问天身形一晃,双手连挥,已分别点了不戒夫妇、田伯光和仪琳四人的穴道。他出手之快,实是神乎其技,那婆婆虽然身法如电,竟也逃不开他的手脚。令狐冲惊道:向……向……向问天笑道:你放心,圣教主已说过网开一面。转头叫道:来八个人!便有八名青衫教徒越众而出,躬身道:谨奉向左使吩咐!向问天道:四个男的,四个女的。当下四名男教徒退下,四名女教徒走上前来。
向问天道:这四人出言无状,本应杀却。圣教主宽大为怀,瞧着令狐掌门脸面,不予处分。将他们背到峰下,解穴释放。八人恭身答应。向问天低声嘱咐:是令狐掌门的朋友,不得无礼。那八人应道:是!背负着四人,下峰去了。令狐冲和盈盈见不戒等四人逃过了杀身之厄,都舒了口长气。令狐冲颤声道:多……多谢!蹲在地下,再也站不起来。他适才连攻一十六招,虽将八名长老逼开,但这八名长老个个武功精湛,他这剑招又不能伤到他们,使这一十六招虽只瞬息间事,却也已大耗精力,胸腹间疼痛更是厉害。向问天暗暗担心,脸上却不动声息,笑道:令狐兄弟,有点不舒服么?他和令狐冲当年力斗群雄,义结金兰,虽然相聚日少,但这份交情却是生死不渝。他携住令狐冲的手,扶他到椅上坐下,暗输真气,助他抗御体内真气的剧变。令狐冲心想自己身有吸星大法,向问天如此做法,无异让自己吸取他的功力,忙用力挣脱他手,说道:向大哥,不可!我……我已经好了。
任我行说道:五岳剑派之中,只有恒山一派前来赴会。其余四派师徒,竟胆敢不上峰来,咱们可不能客气了。便在此时,上官云快步奔上峰来,走到仙人掌前,躬身说道:启禀圣教主:在思过崖山洞之中,发现数百具尸首。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便在其内,尚有嵩山、衡山、泰山诸派好手,不计其数,似是自相残杀而死。任我行哦的一声,道: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哪里去了?上官云道:属下仔细检视,尸首中并无莫大在内,华山各处也没发见他踪迹。令狐冲和盈盈又感欣慰,又是诧异,两人对望了一眼,均想:莫大先生行事神出鬼没,居然能够脱险,猜想他当时多半是躺在尸首堆中装假死,直到风平浪静,这才离去。只听上官云又道:泰山派的玉磬子、玉音子等都死在一起。任我行大是不快,说道:这……这从何说起?上官云又道:在那山洞之外,又有一具尸首。任我行忙问:是谁?上官云道:属下检视之后,确知是华山派掌门,也就是新近夺得五岳派掌门之位的君子剑岳不群岳先生。他知道令狐冲将来在本教必将执掌重权,而岳不群是他受业师父,因此言语中就客气了些。
任我行听得岳不群也已死了,不由得茫然若失,问道:是……是谁杀死他的?上官云道:属下在思过崖山洞中检视之时,听得后洞口有争斗之声,出去一看,见是一群华山派门人和泰山派的道人在剧烈格斗,都说对方害死了本派师父。双方打得很是厉害,死伤不少。现下已均拿在峰下,听由圣教主发落。任我行沉吟道:岳不群是给泰山派杀死的?泰山派中哪有如此好手?恒山派中仪清朗声道:不!岳不群是我恒山派中一位师妹杀死的。任我行道:是谁?仪清道:便是刚才下峰去的仪琳小师妹。岳不群害死我派掌门师父和定逸师叔,本派上下,无不恨之切骨。今日菩萨保佑,掌门师父和定逸师叔有灵,借着本派一个武功低微的小师妹之手,诛此元凶巨恶。任我行道:嗯,原来如此!那也算得是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了。语气之中,显得十分意兴萧索。
向问天和众长老等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均感甚是没趣。此番日月教大举前来华山,事先布置周详异常,不但全教好手尽出,更召集了属下各帮、各寨、各洞、各岛群豪,准拟一举而将五岳剑派尽数收服。五派如不肯降服,便即聚而歼之。从此任我行和日月神教威震天下。再挑了少林、武当两派,正教中更无一派能与抗手,千秋万载,一统江湖的基业,便于今日在华山朝阳峰上轰轰烈烈的奠下了。不料左冷禅、岳不群以及泰山派中的几名前辈尽皆自相残杀而死,莫大先生不知去向,四派的后辈弟子也没剩下多少。任我行殚精竭虑的一番巧妙策划,竟然尽皆落空。
任我行越想越怒,大声道:将五岳剑派那些还没死光的狗崽子,都给我押上峰来。上官云应道:是!转身下去传令。令孤冲体内的异种真气闹了一阵,渐渐静了下来,听得任我行说五岳剑派那些还没死光的狗崽子,虽然他用意并不是在骂自己,但恒山派毕竟也在五岳剑派之列,心下老大没趣。过了一会,只听得吆喝之声,日月教的两名长老率领教众,押着嵩山、泰山、衡山、华山四派的三十三名弟子,来到峰上。华山派弟子本来不多,嵩山、泰山、衡山三派这次来到华山的好手十九都已战死。这三十三名弟子不但都是无名之辈,而且个个身上带伤,若非日月教教众扶持,根本就无法上峰。任我行一见大怒,不等各人走近,喝道:要这些狗崽子干甚么?带了下去,都带了下去!那两名长老应道:谨遵圣教主令旨。将三十三名受伤的四派弟子带下峰去。任我行空口咒骂了几句,突然哈哈长笑,说道:这五岳剑派叫做天作孽,不可活,不劳咱们动手,他们窝里反自相残杀,从此江湖之上,再也没他们的字号了。
向问天和十长老一齐躬身说道:这是圣教主洪福齐天,跳梁小丑,自行殒灭。向问天又道:五岳剑派之中,恒山派却是一枝独秀,矫矫不群,那都是令狐掌门领导有方之故。今后恒山派和咱们神教同气连枝,共亨荣华。恭喜圣教主得了一位少年英侠之中举世无双的人才,作为臂助。
任我行道:正是,向左使说得好。令狐小兄弟,从今日起,你这恒山一派可以散了。门下的众位师太和女弟子们,愿意到我们黑木崖去,固是欢迎得紧,否则仍留恒山,那也不妨。这恒山下院,算是你副教主的一支亲兵罢,哈哈,哈哈!仰天长笑,声震山谷。众人听到副教主三字,都是一呆,随即欢声雷动,四面八方都叫了起来:令狐大侠出任我教副教主,真是好极了!恭喜圣教主得个好帮手!恭喜圣教主,恭喜副教主!圣教主万岁,副教主九千岁!诸教众眼见令狐冲既将做教主的女婿,又当上了副教主,他日教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属,知他为人随和,日后各人多半不必再像目前这般日夕惴惴,唯恐大祸临头。其余江湖豪士有一大半曾随令狐冲攻打少林寺,和他同过患难,又或受过盈盈的赐药之恩,欢呼拥戴之意,都是发自衷诚。向问天笑道:恭喜副教主,咱们先喝一次欢迎你加盟的喜酒,跟着便喝你跟大小姐成亲的喜酒。这就叫好事成双,喜上加喜。令狐冲心中却是一片迷惘,只知此事万万不可,却不知如何推辞才是;又想自己倘若力辞不就,与盈盈结缡之望便此绝了,任我行一怒之下,自己便有杀身之祸。自己死不足惜,但恒山全派弟子,只怕一个个都会丧身于此。该当立即推辞,还是暂且答应下来,让恒山众弟子脱了险再说?他缓缓转过头去,向恒山派众弟子瞧去,只见有的脸现怒色,有的垂头丧气,有的大是惶惑,不知如何是好。
只听得上官云朗声道:咱们以圣教主为首、副教主为副,挑少林,克武当,昆仑、峨嵋不攻自下,再要灭了丐帮,也不过举手之劳。圣教主千秋万载,一统江湖!副教主寿比南山,福泽无穷!令狐冲心中本来好生委决不下,听上官云赠了自己八字颂词,甚么寿比南山、福泽无穷,比之任我行的千秋万载,一统江湖似乎是差了一级,但也不过是九千岁与万岁之别,若是当了副教主,这八字颂词,只怕就此永远跟定了自己,想到此处,觉得十分滑稽,忍不住嗤的一声,笑了出来。这一声笑显是大有讥刺之意,人人都听了出来,霎时间朝阳峰上一片寂静。向问天道:令狐掌门,圣教主以副教主之位相授,那是普天下武林中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的高位,快去谢过了。令狐冲心中突然一片明亮,再无犹豫,站起身来,对着仙人掌朗声说道:任教主,晚辈有两件大事,要向教主陈说。任我行微笑道:但说不妨。
令狐冲道:第一件,晚辈受恒山派前掌门定闲师太的重托,出任恒山掌门,纵不能光大恒山派门户,也决不能将恒山一派带入日月神教,否则将来九泉之下,有何面目去见定闲师太?这是第一件。第二件乃是私事,我求教主将令爱千金,许配于我为妻。众人听他说到第一件事时,觉得事情要糟,但听他跟着说的第二件事,竟是公然求婚,无不相顾莞尔。任我行哈哈一笑,说道:第一件事易办,你将恒山派掌门之位,交给一位师太接充便是。你自己加盟神教之后,恒山派是不是加盟,尽可从长计议。第二件呢,你和盈盈情投意合,天下皆知,我当然答允将她配你为妻,那又何必担心?哈哈,哈哈!众人随声附合,都大声欢笑起来。
令狐冲转头向盈盈瞧了一眼,见她红晕双颊,脸露喜色,待众人笑了一会,朗声说道:承教主美意,邀晚辈加盟贵教,且以高位相授,但晚辈是个素来不会守规矩之人,若入了贵教,定然坏了教主大事。仔细思量,还望教主收回成议。任我行心中大怒,冷冷的道:如此说来,你是决计不入神教了?令狐冲道:正是!这两字说得斩钉截铁,绝无半分转圜余地。一时朝阳峰上,群豪尽皆失色。
任我行道:你体内积贮的异种真气,今日已发作过了。此后多则半年,少则三月,又将发作,从此一次比一次厉害,化解之法,天下只我一人知道。令狐冲道:当日在杭州梅庄,以及在少室山脚下雪地之中,教主曾言及此事。晚辈适才尝过这异种真气发作为患的滋味,确是犹如身历万死。但大丈夫涉足江湖,生死苦乐,原也计较不了这许多。任我行哼了一声,道:你倒说得嘴硬。今日你恒山派都在我掌握之中,我便一个也不放你们活着下山,那也易如反掌。令狐冲道:恒山派虽然大都是女流之辈,却也无所畏惧。教主要杀,我们誓死周旋便是。
仪清伸手一挥,恒山派众弟子都站到了令狐冲身后。仪清朗声道:我恒山派弟子唯掌门之命是从,死无所惧。众弟子齐道:死无所惧!郑萼道:敌众我寡,我们又入了圈套,日后江湖上好汉终究知道,我恒山派如何力战不屈。任我行怒极,仰天大笑,说道:今日杀了你们,倒说是我暗设埋伏,以计相害。令狐冲,你带领门人弟子,回去恒山,一个月内,我必亲上见性峰来。那时恒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条狗、一只鸡,算是我姓任的没种。
教众大声呐喊:圣教主千秋万载,一统江湖!杀得恒山之上,鸡犬不留!以日月教的声势,要上见性峰去屠灭恒山派,较之此刻立即动手,相差者也不过多一番跋涉而已。不论恒山派回去之后如何布置防备,日月教定能将之杀得干干净净。以前五岳剑派和日月教为敌,五派互为支援,一派有难,四派齐至,饶是如此,百余年来也只能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。目下五岳剑派中只剩下一派,自然决计无法和日月教相抗。这一节恒山派众人无不了然。任我行说要将恒山派杀得鸡犬不留,决非大言。其实在任我行心中,此刻却已另有一番计较,令狐冲剑术虽精,毕竟孤掌难鸣,恒山一派,已不足为患。他挂在心上的,其实是少林与武当两派,心想令狐冲回去,突然向少林与武当求援,这两派也必尽遣高手,上见性峰去相助。他偏偏不攻恒山,却出其不意的突袭武当,再在少室山与武当山之间设下三道厉害的埋伏。武当山与少林寺相距不过数百里,武当有事,自然就近通知少林。这时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已去了恒山,余下的定然倾巢而出,前赴武当相援。那时日月神教一举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,先将少林寺烧了,然后埋伏尽起,前后夹击,将赴武当应援的少林僧众歼灭,再重重围困武当山,却不即进攻。等到恒山上的少林、武当两派好手得知讯息,千里奔命,赶来武当,日月神教以逸待劳,半路伏击,定可得手。此后攻武当、灭恒山,已是易如反掌了。他在这霎时之间,已定下除灭少林、武当两大劲敌的大计,在心中反复盘算,料想十九可成。令狐冲不肯入教,虽然削了自己脸面,但正因此一来,反而成就了日月神教一统江湖的大业,心中欢喜,实是难以形容。
令狐冲向盈盈道:盈盈,你是不能随我去的了?盈盈早已珠泪盈眶,这时再也不能忍耐,泪水从面颊上直流下来,说道:我若随你而去恒山,乃是不孝;倘若负你,又是不义。孝义难以两全,冲哥,冲哥,自今而后,勿再以我为念。反正你……令狐冲道:怎样?盈盈道:反正你已命不久长,我也决不会比你多活一天。
令狐冲笑道:你爹爹已亲口将你许配于我。他是千秋万载、一统江湖的圣教主,岂能言而无信?我就和你在此拜堂成亲,结为夫妇如何?盈盈一怔,她虽早知令狐冲是个胆大妄为、落拓不羁之徒,却也料不到他竟会说出这等话来,不由得满脸通红,说道:这……这如何可以?
令狐冲哈哈大笑,说道:那么咱们就此别过。他深知盈盈的心意,待任我行率众攻打恒山,将自己杀死之后,她必自杀殉情,此事势所必然,无法劝阻。倘若此刻她能破除世俗之见,肯与自己在这朝阳峰上结成夫妻,同归恒山,得享数日燕尔新婚之乐,然后携手同死。更无余恨。但此举太过惊世骇俗,我浪子令狐冲固可行之不疑,却决非这位拘谨腼腆的任大小姐所肯为,何况这么一来,更令她负了不孝之名。当下哈哈一笑,向任我行抱拳行礼,又向向问天及诸长老作个四方揖,说道:令狐冲在见性峰上,恭候诸位大驾!说着转身便走。
向问天道:且慢!取酒来!令狐兄弟,今日不大醉一场,更无后期。令狐冲笑道:妙极,妙极!向大哥确是我的知己。日月教此番来到华山,事先详加筹划,百物具备,向问天一声酒来,便有属下教众捧过几坛酒来,打开坛盖,斟在碗中。向问天和令狐冲各干一碗。
人丛中走出一个矮胖子来,却是老头子,说道:令狐公子,你大恩大德,小老儿永远不忘,今日来敬你一碗。说着举起碗喝干。他只是日月教管辖的一名江湖散人,和向问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。令狐冲今日不肯入教,公然得罪任我行,老头子这样一个小脚色居然敢来向他敬酒,只怕转眼间便有杀身之祸。他重义轻生,自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。群豪见他如此大胆,无不暗暗佩服。
跟着祖千秋、计无施、蓝凤凰、黄伯流等人一个个过来敬酒。令狐冲酒到碗干,眼见来敬酒的好汉仍是络绎不绝,心想:这许多朋友如此瞧得起我,令狐冲这一生也不枉了,却又何必害了他们的性命?举起大碗,说道:众位朋友,令狐冲已不胜酒力,今日不能再喝了。众位前来攻打恒山之时,我在恒山脚下斟满美酒,大家喝醉了再打!说着将手中一碗酒干了。群豪齐叫:令狐掌门,快人快语!有人叫道:喝醉了酒,胡里胡涂乱打一场,倒也有趣。
令狐冲将酒碗往地下一掷,醉醺醺的往峰下走去。仪清、仪和等恒山群弟子跟随下峰。
当群豪和令狐冲饮酒之时,任我行只是微笑不语,心中却在细细盘算,在少林与武当之间的三道埋伏该当如何安排;如何佯攻恒山,方能引得少林、武当两派高手前去赴援;攻武当山如何网开一面,好让武当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;又须做得如何似模似样,方能令得对方最工心计之人也瞧不破其中机关。待得令狐冲大醉下山,他破武当、克少林的诸般细节,在心中已然大致盘算就绪。又想:这些家伙当着我面,竟敢向令狐冲小子敬酒,这笔帐慢慢再算。眼前用人之际,暂且隐忍不发,待得少林、武当、恒山三派齐灭之后,今日向令狐冲敬酒之人,一个个都没好下场。
忽听得向问天道:大家听了:圣教主明知令狐冲倔强顽固,不受抬举,却仍然好言相劝,固是圣教主宽大为怀,爱惜人才,但另有一番深意,却非令狐冲这一介莽夫所能知。咱们今日不费吹灰之力,灭了嵩山、泰山、华山、衡山四派,日月神教,威名大振!诸教众齐声呼叫:圣教主千秋万载,一统江湖!向问天待众人叫声一停,续道:武林中尚有少林、武当两派,是本教的心腹之患;圣教主正是要着落在令狐冲身上,安排巧计,扫荡少林,诛灭武当。圣教主算无遗策,成竹在胸。他老人家算定令狐冲不肯入教,果然是不肯入教。大家向令狐冲敬酒,便是出于圣教主事先嘱咐!
教众一听,心中均道:原来如此!又都大叫:圣教主千秋万载,一统江湖。向问天追随任我行多年,深知他的为人,自己一时激于义气,向令狐冲敬酒,此事定为他所不喜,自己倒还罢了,其余众人也跟着敬酒,势不免有杀身之祸,当即编了一番言语出来,以全他颜面,也盼凭着这几句话,能救得老头子、计无施等诸人的性命。这么一说,众人敬酒之事非但于任我行的威严一无所损,反而更显得他高瞻远瞩,料事如神。任我行听向问天如此说法,心下甚喜,暗想:毕竟向左使随我多年,明白我的心意。然而他虽知我要扫荡少林,诛灭武当,如何灭法,他终究猜想不到了。这个大方略此后一步步的行将出来,事先连他也不让知晓。
上官云大声说道:圣教主智珠在握,天下大事,都早在他老人家的算计之中。他老人家说甚么,大伙儿就干甚么,再也没有错的。鲍大楚道:圣教主只要小指头儿抬一抬,咱们水里水里去,火里火里去,万死不辞。秦伟邦道:为圣教主办事,就算死十万次,也比胡里胡涂的活着快活得多。又一人道:众兄弟都说,一生之中,最有意思的就是这几天了,咱们每天都能见到圣教主。见圣教主一次,浑身有劲,心头火热,胜于苦练内功十年。另一人道:圣教主光照天下,犹似我日月神教泽被苍生,又如大旱天降下的甘霖,人人见了欢喜,心中感恩不尽。又有一人道:古往今来的大英雄、大豪杰、大圣贤中,没一个能及得上圣教主的。孔夫子的武功哪有圣教主高强?关王爷是匹夫之勇,哪有圣教主的智谋?诸葛壳计策虽高,叫他提一把剑来,跟咱们圣教主比比剑法看?诸教众齐声喝采,叫道:孔夫子、关王爷、诸葛亮,谁都比不上我们圣教主!鲍大楚道:咱们神教一统江湖之后,把天下文庙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来,又把天下武庙中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,请他们两位让让位,供上咱们圣教主的长生禄位!
上官云道:圣教主活一千岁,一万岁!咱们的子子孙孙,十八代的灰孙子,都在圣教主麾下听由他老人家驱策。众人齐声高叫:圣教主千秋万载,一统江湖!千秋万载,一统江湖!任我行听着属下教众谀词如潮,虽然有些言语未免荒诞不经,但听在耳中,着实受用,心想:这些话其实也没错。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敌手,他六出祁山,未建尺寸之功,说到智谋,难道又及得上我了?关云长过五关、斩六将,固是神勇,可是若和我单打独斗,又怎能胜得我的吸星大法?孔夫子弟子不过三千,我属下教众何止三万?他率领三千弟子,凄凄惶惶的东奔西走,绝粮在陈,束手无策。我率数万之众,横行天下,从心所欲,一无阻难。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,却又差得远了。
但听得千秋万载,一统江湖!千秋万载,一统江湖!之声震动天地,站在峰腰的江湖豪士跟着齐声呐喊,四周群山均有回声。任我行踌躇满志,站起身来。
教众见他站起,一齐拜伏在地。霎时之间,朝阳峰上一片寂静,更无半点声息。阳光照射在任我行脸上、身上,这日月神教教主威风凛凛,宛若天神。任我行哈哈大笑,说道:但愿千秋万载,永如今……说到那今字,突然声音哑了。他一运气,要将下面那个日字说了出来,只觉胸口抽搐,那日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。他右手按胸,要将一股涌上喉头的热血压将下去,只觉头脑晕眩,阳光耀眼。 (原文来自金庸全集;整理 :吕西安;大秦岭文化毫旅游网;2018年5月13日;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