笑傲江湖-第07章 授谱

来源:大秦岭旅游网浏览:12639次日期:2018-02-27 21:26:24

第07章 授谱
 
  令狐冲所受剑伤虽重,但得恒山派治伤圣药天香断续胶外敷、白云熊胆丸内服,兼之他年轻力壮,内功又已有相当火候,在瀑布旁睡了一天两晚后,创口已然愈合。这一天两晚中只以西瓜为食。令狐冲求仪琳捉鱼射兔,她却说甚么也不肯,说道令狐冲这死里逃生,全凭观世音菩萨保佑,最好吃一两年长素,向观世音菩萨感恩,要她破戒杀生,那是万万不可。令狐冲笑她迂腐无聊,可也无法勉强,只索罢了。这日傍晚,两人背倚石壁,望着草丛间流萤飞来飞去,点点星火,煞是好看。令狐冲道:前年夏天,我曾捉了几千只萤火虫儿,装在十几只纱囊之中,挂在房里,当真有趣。仪琳心想,凭他的性子,决不会去缝制十几只纱囊,问道:你小师妹叫你捉的,是不是?令狐冲笑道:你真聪明,猜得好准,怎么知道是小师妹叫我捉的?仪琳微笑道:你性子这么急,又不是小孩子了,怎会这般好耐心,去捉几千只萤火虫来玩。又问:后来怎样?令狐冲笑道:师妹拿来挂在她帐子里,说道满床晶光闪烁,她像是睡在天上云端里,一睁眼,前后左右都是星星。仪琳道:你小师妹真会玩,偏你这个师哥也真肯凑趣,她就是要你去捉天上的星星,只怕你也肯。
  令狐冲笑道:捉萤火虫儿,原是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。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凉,看到天上星星灿烂,小师妹忽然吸了一口气,说道:可惜过一会儿,便要去睡了,我真想睡在露天,半夜里醒来,见到满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,那多有趣。但妈妈一定不会答应。我就说:咱们捉些萤火虫来,放在你蚊帐里,不是像星星一样吗?’
  仪琳轻轻道:原来还是你想的主意。
  令狐冲微微一笑,说道:小师妹说:萤火虫飞来飞去,扑在脸上身上,那可讨厌死了。有了,我去缝些纱布袋儿,把萤火虫装在里面。就这么,她缝袋子,我捉飞萤,忙了整整一天一晚,可惜只看得一晚,第二晚萤火虫全都死了。仪琳身子一震,颤声道:几千只萤火虫,都给害死了?你们……你们怎地如此……
  令狐冲笑道:你说我们残忍得很,是不是?唉,你是佛门子弟,良心特别好。其实萤火虫儿一到天冷,还是会尽数冻死的,只不过早死几天,那又有甚么干系?仪琳隔了半晌,才幽幽的道:其实世上每个人也都这样,有的人早死,有的人迟死,或早或迟,终归要死。无常,苦,我佛说每个人都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。但大彻大悟,解脱轮回,却又谈何容易?令狐冲道:是啊,所以你又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规戒律,甚么不可杀生,不可偷盗。菩萨要是每一件事都管,可真忙坏了他。
  仪琳侧过了头,不知说甚么好,便在此时,左首山侧天空中一个流星疾掠而过,在天空划成了一道长长的火光。仪琳道:仪净师姊说,有人看到流星,如果在衣带上打一个结,同时心中许一个愿,只要在流星隐没之前先打好结,又许完愿,那么这个心愿便能得偿。你说是不是真的?令狐冲笑道:我不知道。咱们不妨试试,只不过恐怕手脚没这么快。说着拈起了衣带,道:你也预备啊,慢得一会儿,便来不及了。仪琳拈起了衣带,怔怔的望着天边。夏夜流星甚多,片刻间便有一颗流星划过长空,但流星一瞬即逝,仪琳的手指只一动,流星便已隐没。她轻轻啊了一声,又再等待。第二颗流星自西至东,拖曳甚长,仪琳动作敏捷,竟尔打了个结。令狐冲喜道:好,好!你打成了!观世音菩萨保佑,一定教你得偿所愿。仪琳叹了口气,道:我只顾着打结,心中却甚么也没想。令狐冲笑道:那你快些先想好了罢,在心中先默念几遍,免得到时顾住了打结,却忘了许愿。仪琳拈着衣带,心想:我许甚么愿好?我许甚么愿好?向令狐冲望了一眼,突然晕红双颊,急忙转开了头。这时天上连续划过了几颗流星,令狐冲大呼小叫,不住的道:又是一颗,咦,这颗好长,你打了结没有?这次又来不及吗?仪琳心乱如麻,内心深处,隐隐有一个渴求的愿望,可是这愿望自己想也不敢想,更不用说向观世音菩萨祈求了,一颗心怦怦乱跳,只觉说不出的害怕,却又是说不出的喜悦。只听令狐冲又问:你想好了心愿没有?仪琳心底轻轻的说:我要许甚么愿?我要许甚么愿?眼见一颗颗流星从天边划过,她仰起了头瞧看,竟是痴了。
  令狐冲笑道:你不说,我便猜上一猜。仪琳急道:不,不,你不许说。令狐冲笑道:那有甚么打紧?我猜三次,且看猜不猜得中。仪琳站起身来,道:你再说,我可要走了。令狐冲哈哈大笑。道:好,我不说。就算你心中想做恒山派掌门,那也没甚么可害臊的。仪琳一怔,心道:他……他猜我想做恒山派掌门?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。我又怎做得来掌门人?忽听得远处传来铮铮几声,似乎有人弹琴。令狐冲和仪琳对望了一眼,都是大感奇怪:怎地这荒山野岭之中有人弹琴?琴声不断传来,甚是优雅,过得片刻,有几下柔和的箫声夹入琴韵之中。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,夹着清幽的洞箫,更是动人,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,同时渐渐移近。令狐冲凑身过去,在仪琳耳边低声道:这音乐来得古怪,只怕于我们不利,不论有甚么事,你千万别出声。仪琳点了点头,只听琴音渐渐高亢,箫声却慢慢低沉下去,但箫声低而不断,有如游丝随风飘荡,却连绵不绝,更增回肠荡气之意。只见山石后转出三个人影,其时月亮被一片浮云遮住了,夜色朦胧,依稀可见三人二高一矮,高的是两个男子,矮的是个女子。两个男子缓步走到一块大岩石旁,坐了下来,一个抚琴,一个吹箫,那女子站在抚琴者的身侧。令狐冲缩身石壁之后,不敢再看,生恐给那三人发见。只听琴箫悠扬,甚是和谐。令狐冲心道:瀑布便在旁边,但流水轰轰,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箫之音,看来抚琴吹箫的二人内功着实不浅。嗯,是了,他们所以到这里吹奏,正是为了这里有瀑布声响,那么跟我们是不相干的。当下便放宽了心。
  忽听瑶琴中突然发出锵锵之音,似有杀伐之意,但箫声仍是温雅婉转。过了一会,琴声也转柔和,两音忽高忽低,蓦地里琴韵箫声陡变,便如有七八具瑶琴、七八支洞箫同时在奏乐一般。琴箫之声虽然极尽繁复变幻,每个声音却又抑扬顿挫,悦耳动心。令狐冲只听得血脉贲张,忍不住便要站起身来,又听了一会,琴箫之声又是一变,箫声变了主调,那七弦琴只是玎玎珰珰的伴奏,但箫声却愈来愈高。令狐冲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阵酸楚,侧头看仪琳时,只见她泪水正涔涔而下。突然间铮的一声急响,琴音立止,箫声也即住了。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,唯见明月当空,树影在地。只听一人缓缓说道:刘贤弟,你我今日毕命于此,那也是大数使然,只是愚兄未能及早出手,累得你家眷弟子尽数殉难,愚兄心下实是不安。另一个道:你我肝胆相照,还说这些话干么……仪琳听到他的口音,心念一动,在令狐冲耳边低声道:是刘正风师叔。他二人于刘正风府中所发生大事,绝无半点知闻,忽见刘正风在这旷野中出现,另一人又说甚么你我今日毕命于此,甚么家眷弟子尽数殉难,自都惊讶不已。只听刘正风续道:人生莫不有死,得一知己,死亦无憾。另一人道:刘贤弟,听你箫中之意,却犹有遗恨,莫不是为了令郎临危之际,贪生怕死,羞辱了你的令名?刘正风长叹一声,道:曲大哥猜得不错,芹儿这孩子我平日太过溺爱,少了教诲,没想到竟是个没半点气节的软骨头。曲洋道:有气节也好,没气节也好,百年之后,均归黄土,又有甚么分别?愚兄早已伏在屋顶,本该及早出手,只是料想贤弟不愿为我之故,与五岳剑派的故人伤了和气,又想到愚兄曾为贤弟立下重誓,决不伤害侠义道中人士,是以迟迟不发,又谁知嵩山派为五岳盟主,下手竟如此毒辣。
  刘正风半晌不语,长长叹了口气,说道:此辈俗人,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致?他们以常情猜度,自是料定你我结交,将大不利于五岳剑派与侠义道。唉,他们不懂,须也怪他们不得。曲大哥,你是大椎穴受伤,震动了心脉?曲洋道:正是,嵩山派内功果然厉害,没料到我背上挺受了这一击,内力所及,居然将你的心脉也震断了。早知贤弟也是不免,那一丛黑血神针倒也不必再发了,多伤无辜,于事无补。幸好针上并没喂毒。
  令狐冲听得黑血神针四字,心头一震:这人曾救我性命,难道他竟是魔教中的高手?刘师叔又怎会和他结交?刘正风轻轻一笑,说道:但你我却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,从今而后,世上再也无此琴箫之音了。曲洋一声长叹,说道:昔日嵇康临刑,抚琴一曲,叹息《广陵散》从此绝响。嘿嘿,《广陵散》纵情精妙,又怎及得上咱们这一曲《笑傲江湖》?只是当年嵇康的心情,却也和你我一般。刘正风笑道:曲大哥刚才还甚达观,却又如何执着起来?你我今晚合奏,将这一曲《笑傲江湖》发挥得淋漓尽致。世上已有过了这一曲,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,人生于世,夫复何恨?曲洋轻轻拍掌道:贤弟说得不错。过得一会,却又叹了口气。刘正风道:大哥却又为何叹息?啊,是了,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。
  仪琳心念一动:非非,就是那个非非?果然听得曲非烟的声音说道:爷爷,你和刘公公慢慢养好了伤,咱们去将嵩山派的恶徒一个个斩尽杀绝,为刘婆婆他们报仇!猛听山壁后传来一声长笑。笑声未绝,山壁后窜出一个黑影,青光闪动,一人站在曲洋与刘正风身前,手持长剑,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阳手费彬,嘿嘿一声冷笑,说道:女娃子好大的口气,将嵩山派赶尽杀绝,世上可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?刘正风站起身来,说道:费彬,你已杀我全家,刘某中了你两位师兄的掌力,也已命在顷刻,你还想干甚么?费彬哈哈一笑,傲然道:这女娃子说要赶尽杀绝,在下便是来赶尽杀绝啊!女娃子,你先过来领死吧!仪琳在令狐冲旁边道:你是非非和他爷爷救的,咱们怎生想个法子,也救他们一救才好?令狐冲不等她出口,早已在盘算如何设法解围,以报答他祖孙的救命之德,但一来对方是嵩山派高手,自己纵在未受重伤之时,也就远不是他对手,二来此刻已知曲洋是魔教中人,华山派一向与魔教为敌,如何可以反助对头,是以心中好生委决不下。只听刘正风道:姓费的,你也算是名门正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,曲洋和刘正风今日落在你手中,要杀要剐,死而无怨,你去欺侮一个女娃娃,那算是甚么英雄好汉?非非,你快走!曲非烟道:我陪爷爷和刘公公死在一块,决不独生。刘正风道:快走,快走!我们大人的事,跟你孩子有甚么相干?曲非烟道:我不走!刷刷两声,从腰间拔出两柄短剑,抢过去挡在刘正风身前,叫道:费彬,先前刘公公饶了你不杀,你反而来恩将仇报,你要不要脸?
  费彬阴森森的道:你这女娃娃说过要将我们嵩山派赶尽杀绝,你这可不是来赶尽杀绝了么?难道姓费的袖手任你宰割,还是掉头逃走?刘正风拉住曲非烟的手臂,急道:快走,快走!但他受了嵩山派内力剧震,心脉已断,再加适才演奏了这一曲《笑傲江湖》,心力交瘁,手上已无内劲。曲非烟轻轻一挣,挣脱了刘正风的手,便在此时,眼前青光闪动,费彬的长剑刺到面前。曲非烟左手短剑一挡,右手剑跟着递出。费彬嘿的一声笑,长剑圈转,拍的一声,击在她右手短剑上。曲非烟右臂酸麻,虎口剧痛,右手短剑登时脱手。费彬长剑斜晃反挑,拍的一声响,曲非烟左手短剑又被震脱,飞出数丈之外。费彬的长剑已指住她咽喉,向曲洋笑道:曲长老,我先把你孙女的左眼刺瞎,再割去她的鼻子,再割了她两只耳朵……曲非烟大叫一声,向前纵跃,往长剑上撞去。费彬长剑疾缩,左手食指点出,曲非烟翻身栽倒。费彬哈哈大笑,说道:邪魔外道,作恶多端,便要死却也没这么容易,还是先将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说。提起长剑,便要往曲非烟左眼刺落。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:且住!费彬大吃一惊,急速转过身来,挥剑护身。他不知令狐冲和仪琳早就隐伏在山石之后,一动不动,否则以他功夫,决不致有人欺近而竟不察觉。月光下只见一个青年汉子双手叉腰而立。
  费彬喝问:你是谁?令狐冲道:小侄华山派令狐冲,参见费师叔。说着躬身行礼,身子一晃一晃,站立不定。费彬点头道:罢了!原来是岳师兄的大弟子,你在这里干甚么?令狐冲道:小侄为青城派弟子所伤,在此养伤,有幸拜见费师叔。费彬哼了一声,道:你来得正好。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,该当诛灭,倘若由我出手,未免显得以大欺小,你把她杀了吧。说着伸手向曲非烟指了指。
  令狐冲摇了摇头,说道: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刘师叔结交,攀算起来,她比我也矮着一辈,小侄如杀了她,江湖上也道华山派以大压小,传扬出去,名声甚是不雅。再说,这位曲前辈和刘师叔都已身负重伤,在他们面前欺侮他们的小辈,决非英雄好汉行径,这种事情,我华山派是决计不会做的。尚请费师叔见谅。言下之意甚是明白,华山派所不屑做之事,嵩山派倘若做了,那么显然嵩山派是大大不及华山派了。费彬双眉扬起,目露凶光,厉声道:原来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结。是了,适才刘正风言道,这姓曲的妖人曾为你治伤,救了你的性命,没想到你堂堂华山弟子,这么快也投了魔教。手中长剑颤动,剑锋上冷光闪动,似是挺剑便欲向令狐冲刺去。刘正风道:令狐贤侄,你和此事毫不相干,不必来赶淌浑水,快快离去,免得将来教你师父为难。
  令狐冲哈哈一笑,说道:刘师叔,咱们自居侠义道,与邪魔外道誓不两立,这侠义二字,是甚么意思?欺辱身负重伤之人,算不算侠义?残杀无辜幼女,算不算侠义?要是这种种事情都干得出,跟邪魔外道又有甚么分别?
  曲洋叹道:这种事情,我们魔教也是不做的。令狐兄弟,你自己请便罢,嵩山派爱干这种事,且由他干便了。令狐冲笑道:我才不走呢。大嵩阳手费大侠在江湖上大名鼎鼎,是嵩山派中数一数二的英雄好汉,他不过说几句吓吓女娃儿,哪能当真做这等不要脸之事,费师叔决不是那样的人。说着双手抱胸,背脊靠上一株松树的树干。费彬杀机陡起,狞笑道:你以为用言语僵住我,便能逼我饶了这三个妖人?嘿嘿,当真痴心梦想。你既已投了魔教,费某杀三人是杀,杀四人也是杀。说着踏上了一步。令狐冲见到他狞恶的神情,不禁吃惊,暗自盘算解围之策,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,说道:费师叔,你连我也要杀了灭口,是不是?费彬道:你聪明得紧,这句话一点不错。说着又向前逼近一步。突然之间,山石后又转出一个妙龄女尼,说道:费师叔,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,你眼下只有做坏事之心,真正的坏事还没有做,悬崖勒马,犹未为晚。这人正是仪琳。令狐冲嘱她躲在山石之后,千万不可让人瞧见了,但她眼见令狐冲处境危殆,不及多想,还想以一片良言,劝得费彬罢手。费彬却也吃了一惊,说道:你是恒山派的,是不是?怎么鬼鬼祟祟躲在这里?仪琳脸上一红,嗫嚅道:我……我……曲非烟被点中穴道,躺在地下,动弹不得,口中却叫了出来:仪琳姊姊,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起。你果然医好了他的伤,只可惜……只可惜咱们都要死了。
  仪琳摇头道:不会的,费师叔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英雄豪杰,怎会真的伤害身受重伤之人和你这样的小姑娘?曲非烟嘿嘿冷笑,道:他真是大英雄、大豪杰么?仪琳道:嵩山派是五岳剑派的盟主,江湖上侠义道的领袖,不论做甚么事,自然要以侠义为先。
  她几句话出自一片诚意,在费彬耳中听来,却全成了讥嘲之言,寻思:一不做,二不休,今日但教走漏了一个活口,费某从此声名受污,虽然杀的是魔教妖人,但诛戮伤俘,非英雄豪杰之所为,势必给人瞧得低了。当下长剑一挺,指着仪琳道:你既非身受重伤,也不是动弹不得的小姑娘,我总杀得你了罢?仪琳大吃一惊,退了几步,颤声道:我……我……我?你为甚么要杀我?费彬道: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,姊妹相称,也已成了妖人一路,自是容你不得。说着踏上了一步,挺剑要向仪琳刺去。令狐冲急忙抢过,拦在仪琳身前,叫道:师妹快走,去请你师父来救命。他自知远水难救近火,所以要仪琳去讨救兵,只不过支使她开去,逃得性命。
  费彬长剑晃动,剑尖向令狐冲右侧攻刺到。令狐冲斜身急避。费彬刷刷刷连环三剑,攻得他险象环生。仪琳大急,忙抽出腰间断剑,向费彬肩头刺去,叫道:令狐大哥,你身上有伤,快快退下。费彬哈哈一笑,道:小尼姑动了凡心啦,见到英俊少年,自己命也不要了。挥剑直斩,当的一声响,双剑相交,仪琳手中断剑登时脱手而飞。费彬长剑挑起,指向她的心口。费彬眼见要杀的有五人之多,虽然个个无甚抵抗之力,但夜长梦多,只须走脱了一个,便有无穷后患,是以出手便下杀招。令狐冲和身扑上,左手双指插向费彬眼珠。费彬双足象点,向后跃开,长剑拖回时乘势一带,在令狐冲左臂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子。令狐冲拚命扑击,救得仪琳的危难,却也已喘不过气来,身子摇摇欲坠。仪琳抢上去扶住,哽咽道:让他把咱们一起杀了!令狐冲喘息道:你……你快走……曲非烟笑道:傻子,到现在还不明白人家的心意,她要陪你一块儿死……一句话没说完,费彬长剑送出,已刺入了她的心窝。曲洋、刘正风、令狐冲、仪琳齐声惊呼。费彬脸露狞笑,向着令狐冲和仪琳缓缓踏上一步,跟着又踏前了一步,剑尖上的鲜血一滴滴的滴落。令狐冲脑中一片混乱:他……他竟将这小姑娘杀了,好不狠毒!我这也就要死了。仪琳师妹为甚么要陪我一块死?我虽救过她,但她也救了我,已补报了欠我之情。我跟她以前素不相识,不过同是五岳剑派的师兄妹,虽有江湖上的道义,却用不着以性命相陪啊。没想到恒山派门下弟子,居然如此顾全武林义气,定逸师太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,嘿,是这个仪琳师妹陪着我一起死,却不是我那灵珊小师妹。她……她这时候在干甚么?眼见费彬狞笑的脸渐渐逼近,令狐冲微微一笑,叹了口气,闭上了眼睛。
  忽然间耳中传入几下幽幽的胡琴声,琴声凄凉,似是叹息,又似哭泣,跟着琴声颤抖,发出瑟瑟瑟断续之音,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树叶。令狐冲大为诧异,睁开眼来。费彬心头一震: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。但听胡琴声越来越凄苦,莫大先生却始终不从树后出来。费彬叫道:莫大先生,怎地不现身相见?
  琴声突然止歇,松树后一个瘦瘦的人影走了出来。令狐冲久闻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,但从未见过他面,这时月光之下,只见他骨瘦如柴,双肩拱起,真如一个时时刻刻便会倒毙的痨病鬼,没想到大名满江湖的衡山派掌门,竟是这样一个形容猥琐之人。莫大先生左手握着胡琴,双手向费彬拱了拱,说道:费师兄,左盟主好。
  费彬见他并无恶意,又素知他和刘正风不睦,便道:多谢莫大先生,俺师哥好。贵派的刘正风和魔教妖人结交,意欲不利我五岳剑派。莫大先生,你说该当如何处置?莫大先生向刘正风走近两步,森然道:该杀!这杀字刚出口,寒光陡闪,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长剑,猛地反刺,直指费彬胸口。这一下出招快极,抑且如梦如幻,正是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中的绝招。费彬在刘府曾着了刘正风这门武功的道儿,此刻再度中计,大骇之下,急向后退,嗤的一声,胸口已给利剑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,衣衫尽裂,胸口肌肉也给割伤了,受伤虽然不重,却已惊怒交集,锐气大失。费彬立即还剑相刺,但莫大先生一剑既占先机,后着绵绵而至,一柄薄剑犹如灵蛇,颤动不绝,在费彬的剑光中穿来插去,只逼得费彬连连倒退,半句喝骂也叫不出口。
  曲洋、刘正风、令狐冲三人眼见莫大先生剑招变幻,犹如鬼魅,无不心惊神眩。刘正风和他同门学艺,做了数十年师兄弟,却也万万料不到师兄的剑术竟一精至斯。一点点鲜血从两柄长剑间溅了出来,费彬腾挪闪跃,竭力招架,始终脱不出莫大先生的剑光笼罩,鲜血渐渐在二人身周溅成了一个红圈。猛听得费彬长声惨呼,高跃而起。莫大先生退后两步,将长剑插入胡琴,转身便走,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,渐渐远去。
  费彬跃起后便即摔倒,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喷出,适才激战,他运起了嵩山派内力,胸口中剑后内力未消,将鲜血逼得从伤口中急喷而出,既诡异,又可怖。仪琳扶着令狐冲的手臂,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,低声问道:你没受伤罢?曲洋叹道:刘贤弟,你曾说你师兄弟不和,没想到他在你临危之际,出手相救。刘正风道:我师哥行为古怪,教人好生难料。我和他不睦,决不是为了甚么贫富之见,只是说甚么也性子不投。曲洋摇了摇头,说道:他剑法如此之精。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,引人下泪,未免太也俗气,脱不了市井的味儿。刘正风道:是啊,师哥奏琴往而不复,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。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,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?我一听到他的胡琴,就想避而远之。令狐冲心想:这二人爱音乐入了魔,在这生死关头,还在研讨甚么哀而不伤,甚么风雅俗气。幸亏莫大师伯及时赶到,救了我们性命,只可惜曲家小姑娘却给费彬害死了。
  只听刘正风又道:但说到剑法武功,我却万万不及了。平日我对他颇失恭敬,此时想来,实在好生惭愧。曲洋点头道:衡山掌门,果然名不虚传。转头向令狐冲道:小兄弟,我有一事相求,不知你能答允么?
  令狐冲道:前辈但有所命,自当遵从。曲洋向刘正风望了一眼,说道:我和刘贤弟醉心音律,以数年之功,创制了一曲《笑傲江湖》,自信此曲之奇,千古所未有。今后纵然世上再有曲洋,不见得又有刘正风,有刘正风,不见得又有曲洋。就算又有曲洋、刘正风一般的人物,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时,相遇结交,要两个既精音律,又精内功之人,志趣相投,修为相若,一同创制此曲,实是千难万难了。此曲绝响,我和刘贤弟在九泉之下,不免时发浩叹。他说到这里,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来,说道:这是《笑傲江湖曲》的琴谱箫谱,请小兄弟念着我二人一番心血,将这琴谱箫谱携至世上,觅得传人。
  刘正风道:这《笑傲江湖曲》倘能流传于世,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。令狐冲躬身从曲洋手中接过曲谱,放入怀中,说道:二位放心,晚辈自当尽力。他先前听说曲洋有事相求,只道是十分艰难危险之事,更担心去办理此事,只怕要违犯门规,得罪正派中的同道,但在当时情势之下却又不便不允,哪知只不过是要他找两个人来学琴学箫,登时大为宽慰,轻轻吁了口气。刘正风道:令狐贤侄,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毕生心血之所寄,还关联到一位古人。这笑傲江湖曲中间的一大段琴曲,是曲大哥依据晋人嵇康的《广陵散》而改编的。曲洋对此事甚是得意,微笑道:自来相传,嵇康死后,《广陵散》从此绝响,你可猜得到我却又何处得来?令狐冲寻思:音律之道,我一窍不通,何况你二人行事大大的与众不同,我又怎猜得到。便道:尚请前辈赐告。曲洋笑道:嵇康这个人,是很有点意思的,史书上说他文辞壮丽,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,这性子很对我的脾胃。钟会当时做大官,慕名去拜访他,嵇康自顾自打铁,不予理会。钟会讨了个没趣,只得离去。嵇康问他:何所闻而来,何所见而去?钟会说:闻所闻而来,见所见而去。钟会这家伙,也算得是个聪明才智之士了,就可惜胸襟太小,为了这件事心中生气,向司马昭说嵇康的坏话,司马昭便把嵇康杀了。嵇康临刑时抚琴一曲,的确很有气度,但他说《广陵散》从此绝矣,这句话却未免把后世之人都看得小了。这曲子又不是他作的。他是西晋时人,此曲就算西晋之后失传,难道在西晋之前也没有了吗?令狐冲不解,问道:西晋之前?曲洋道:是啊!我对他这句话挺不服气,便去发掘西汉、东汉两朝皇帝和大臣的坟墓,一连掘二十九座古墓,终于在蔡邕的墓中,觅到了《广陵散》的曲谱。说罢呵呵大笑,甚是得意。令狐冲心下骇异:这位前辈为了一首琴曲,竟致去连掘二十九座古墓。只见曲洋笑容收敛,神色黯然,说道:小兄弟,你是正教中的名门大弟子,我本来不该托你,只是事在危急,迫不得已的牵累于你,莫怪莫怪。转头向刘正风道:兄弟,咱们这就可以去了。刘正风道:是!伸出手来,两人双手相握,齐声长笑,内力运处,迸断内息主脉,闭目而逝。令狐冲吃了一惊,叫道:前辈,刘师叔。伸手去探二人鼻息,已无呼吸。仪琳惊道:他们……他们都死了?令狐冲点点头,说道:师妹,咱们赶快将四个人的尸首埋了,免得再有人寻来,另生枝节。费彬为莫大先生所杀之事,千万不可泄漏半点风声。他说到这里,压低了声音,道:此事倘若泄漏了出去,莫大先生自然知道是咱们两人说出去的,祸患那可不小。仪琳道:是。如果师父问起,我说不说?令狐冲道:跟谁都不能说。你一说,莫大先生来跟你师父斗剑,岂不糟糕?仪琳想到适才所见莫大先生的剑法,忍不住打了个寒噤,忙道:我不说。令狐冲慢慢俯身,拾起费彬的长剑,一剑又一剑的在费彬的尸体上戳了十七八个窟窿。仪琳心中不忍,说道:令狐大哥,他人都死了,何必还这般恨他,糟蹋他的尸身?令狐冲笑道:莫大先生的剑刃又窄又薄,行家一看到费师叔的伤口,便知是谁下的手。我不是糟蹋他尸身,是将他身上每一个伤口都通得乱七八糟,教谁也看不出线索。仪琳吸了口气,心想:江湖上偏有这许多心机,真……真是难得很了。见令狐冲抛下长剑,拾起石块,往费彬的尸身上抛去,忙道:你别动,坐下来休息,我来。拾起石块,轻轻放在费彬尸身上,倒似死尸尚有知觉,生怕压痛了他一般。她执拾石块,将刘正风等四具尸体都掩盖了,向着曲非烟的石坟道:小妹子,你倘若不是为了我,也不会遭此危难。但盼你升天受福,来世转为男身,多积功德福报,终于能到西方极乐世界,南无阿弥陀佛,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……令狐冲倚石而坐,想到曲非烟于自己有救命之恩,小小年纪,竟无辜丧命,心下也甚伤感。他素不信佛,但忍不住跟着仪琳念了几句南无阿弥陀佛。
  歇了一会,令狐冲伤口疼痛稍减,从怀中取出《笑傲江湖》曲谱,翻了开来,只见全书满是古古怪怪的奇字,竟一字不识。他所识文字本就有限,不知七弦琴的琴谱本来都是奇形怪字,还道谱中文字古奥艰深,自己没有读过,随手将册子往怀中一揣,仰起头来,吁了一口长气,心想:刘师叔结交朋友,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为朋友而送了,虽然结交的是魔教中长老,但两人肝胆义烈,都不愧为铁铮铮的好汉子,委实令人钦佩。刘师叔今天金盆洗手,要退出武林,却不知如何,竟和嵩山派结下了冤仇,当真奇怪。
  正想到此处,忽见西北角上青光闪了几闪,剑路纵横,一眼看去甚是熟悉,似是本门高手和人斗剑,他心中一凛,道:小师妹,你在这里等我片刻,我过去一会儿便回来。仪琳兀自在堆砌石坟,没看到那青光,还道他是要解手,便点了点头。令狐冲撑着树枝,走了十几步,拾起费彬的长剑插在腰间,向着青光之处走去。走了一会,已隐隐听到兵刃撞击之声,密如联珠,斗得甚是紧迫,寻思:本门哪一位尊长在和人动手?居然斗得这么久,显然对方也是高手了。
  他伏低了身子,慢慢移近,耳听得兵刃相交声相距不远,当即躲在一株大树之后,向外张望,月光下只见一个儒生手执长剑,端立当地,正是师父岳不群,一个矮小道人绕着他快速无伦的旋转,手中长剑疾刺,每绕一个圈子,便刺出十余剑,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。
  令狐冲陡然间见到师父和人动手,对手又是青城派掌门,不由得大是兴奋,但见师父气度闲雅,余沧海每一剑刺到,他总是随手一格,余沧海转到他身后,他并不跟着转身,只是挥剑护住后心。余沧海出剑越来越快,岳不群却只守不攻。令狐冲心下佩服:师父在武林中人称君子剑,果然蕴藉儒雅,与人动手过招也是毫无霸气。又看了一会,再想:师父所以不动火气,只因他不但风度甚高,更由于武功甚高之故。岳不群极少和人动手,令狐冲往常见到他出手,只是和师母过招,向门人弟子示范,那只是假打,此番真斗自是大不相同;又见余沧海每剑之出,都发出极响的嗤嗤之声,足见剑力强劲。令狐冲心下暗惊: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,哪知这矮道士竟如此了得,就算我没受伤,也决不是他对手,下次撞到,倒须小心在意,还是尽早远而避之的为妙。又瞧了一阵,只见余沧海愈转愈快,似乎化作一圈青影,绕着岳不群转动,双剑相交声实在太快,已是上一声和下一声连成一片,再不是叮叮当当,而是化成了连绵的长声。令狐冲道:倘若这几十剑都是向我身上招呼,只怕我一剑也挡不掉,全身要给他刺上几十个透明窟窿了。这矮道士比之田伯光,似乎又要高出半筹。眼见师父仍然不转攻势,不由得暗暗担忧:这矮道士的剑法当真了得,师父可别一个疏神,败在他的剑下。猛听得铮的一声大响,余沧海如一枝箭般向后平飞丈余,随即站定,不知何时已将长剑入鞘。令狐冲吃了一惊,看师父时,只见他长剑也已入鞘,一声不响的稳站当地。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,令狐冲竟没瞧出到底谁胜谁败,不知有否哪一人受了内伤。
  二人凝立半晌,余沧海冷哼一声,道:好,后会有期!身形飘动,便向右侧奔去。岳不群大声道:余观主慢走!那林震南夫妇怎么样了?说着身形一晃,追了下去,余音未了,两人身影皆已杳然。令狐冲从两人语意之中,已知师父胜过了余沧海,心中暗喜,他重伤之余,这番劳顿,甚感吃力,心忖:师父追赶余沧海去了。他两人展开轻功,在这片刻之间,早已在数里之外!他撑着树枝,想走回去和仪琳会合,突然间左首树林中传出一下长声惨呼,声音甚是凄厉。令狐冲吃了一惊,向树林走了几步,见树隙中隐隐现出一堵黄墙,似是一座庙宇。他担心是同门师弟妹和青城派弟子争斗受伤,快步向那黄墙处行去。离庙尚有数丈,只听得庙中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说道:那辟邪剑谱此刻在哪里?你只须老老实实的跟我说了,我便替你诛灭青城派全派,为你夫妇报仇。令狐冲在群玉院床上,隔窗曾听到过这人说话,知道是塞北明驼木高峰,寻思:师父正在找寻林震南夫妇的下落,原来这两人却落入了木高峰的手中。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:我不知有甚么辟邪剑谱。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世代相传,都是口授,并无剑谱。令狐冲心道:说这话的,自必定林师弟的父亲,是福威镖局总镖师林震南。又听他说道:前辈肯为在下报仇,自是感激不尽。青城派余沧海多行不义,日后必无好报,就算不为前辈所诛,也必死于另一位英雄好汉的刀剑之下。
  木高峰道:如此说来,你是不肯说的了。塞北明驼的名头,或许你也听见过。林震南道:木前辈威震江湖,谁人不知,哪个不晓?木高峰道:很好,很好!威震江湖,倒也不见得,但姓木的下手狠辣,从来不发善心,想来你也听到过。林震南道:木前辈意欲对林某用强,此事早在预料之中。莫说我林家并无辟邪剑谱,就算真的有,不论别人如何威胁利诱,那也决计不会说出来。林某自遭青城派擒获,无日不受酷刑,林某武功虽低,几根硬骨头却还是有的。木高峰道:是了,是了,是了!
  令狐冲在庙外听着,寻思:甚么是了,是了?嗯,是了,原来如此。果然听得木高峰续道:你自夸有硬骨头,熬得住酷刑,不论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于你,你总是坚不吐露。倘若你林家根本就无辟邪剑谱,那么你不吐露,只不过是无可吐露,谈不上硬骨头不硬骨头。是了,你辟邪剑谱是有的,就是说甚么也不肯交出来。过了半晌,叹道:我瞧你实在蠢得厉害。林总镖头,你为甚么死也不肯交剑谱出来?这剑谱于你半分好处也没有。依我看啊,这剑谱上所记的剑法,多半平庸之极,否则你为甚么连青城派的几名弟子也斗不过?这等武功,不提也罢。
  林震南道:是啊,木前辈说得不错,别说我没辟邪剑谱,就算真的有,这等稀松平常的三脚猫剑法,连自己身家性命也保不住,木前辈又怎会瞧在眼里?
  木高峰笑道:我只是好奇,那矮鬼牛鼻子如此兴师动众,苦苦逼你,看来其中必有甚么古怪之处。说不定那剑谱中所记的剑法倒是高的,只因你资质鲁钝,无法领悟,这才辱没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。你快拿出来,给我老人家看上一看,指出你林家辟邪剑法的好处来,教天下英雄尽皆知晓,岂不是于你林家的声名大有好处?林震南道:木前辈的好意,在下只有心领了。你不妨在我全身搜搜,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剑谱。木高峰道:那倒不用。你遭青城派擒获,已有多日,只怕他们在你身上没搜过十遍,也搜过八遍。林总镖头,我觉得你愚蠢得紧,你明不明白?林震南道:在下确是愚蠢得紧,不劳前辈指点,在下早有自知之明。木高峰道:不对,你没明白。或许林夫人能够明白,也未可知。爱子之心,慈母往往胜过严父。林夫人尖声道:你说甚么?那跟我平儿又有甚么干系?平儿怎么了?他……他在哪里?木高峰道:林平之这小子聪明伶俐,老夫一见就很喜欢,这孩子倒也识趣,知道老夫功夫厉害,便拜在老夫门下了。林震南道:原来我孩子拜了木前辈为师,那真是他的造化。我夫妇遭受酷刑,身受重伤,性命已在顷刻之间,盼木前辈将我孩儿唤来,和我夫妇见上一面。木高峰道:你要孩子送终,那也是人之常情,此事不难。林夫人道:平儿在哪儿?木前辈,求求你,快将我孩子叫来,大恩大德,永不敢忘。木高峰道:好,这我就去叫,只是木高峰素来不受人差遣,我去叫你儿子来,那是易如反掌,你们却须先将辟邪剑谱的所在,老老实实的跟我说。林震南叹道:木前辈当真不信,那也无法。我夫妇命如悬丝,只盼和儿子再见一面,眼见已难以如愿。如果真有甚么辟邪剑谱,你就算不问,在下也会求前辈转告我孩儿。木高峰道:是啊,我说你愚蠢,就是为此。你心脉已断,我不用在你身上加一根小指头儿,你也活不上一时三刻了。你死也不肯说剑谱的所在,那为了甚么?自然是为了要保全林家的祖传功夫。可是你死了之后,林家只剩下林平之一个孩儿,倘若连他也死了,世上徒有剑谱,却无林家的子孙去练剑,这剑谱留在世上,对你林家又有甚么好处?林夫人惊道:我孩儿……我孩儿安好吧?木高峰道:此刻自然是安好无恙。你们将剑谱的所在说了出来,我取到之后,保证交给你的孩儿,他看不明白,我还可从旁指点,免得像林总镖头一样,钻研了一世辟邪剑法,临到老来,还是莫名其妙,一窍不通。那不是比之将你孩儿一掌劈死为高么?跟着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,显是他一掌将庙中一件大物劈得垮了下来。林夫人惊声问道:怎……怎么将我孩儿一掌劈死?木高峰哈哈一笑,道:林平之是我徒儿,我要他活,他便活着,要他死,他便死了。我喜欢甚么时候将他一掌劈死,便提掌劈将过去。喀喇、喀喇几声响,他又以掌力击垮了甚么东西。林震南道:娘子,不用多说了。咱们孩儿不会是在他手中,否则的话,他怎地不将他带来,在咱们面前威迫?
  木高峰哈哈大笑,道:我说你蠢,你果然蠢得厉害。塞北明驼要杀你的儿子,有甚么难?就说此刻他不在我手中,我当真决意去找他来杀,难道还办不到?姓木的朋友遍天下,耳目众多,要找你这个宝贝儿子,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。林夫人低声道:相公,倘若他真要找我们儿子晦气……木高峰接口道:是啊,你们说了出来,即使你夫妇性命难保,留下了林平之这孩子一脉香烟,岂不是好?林震南哈哈一笑,说道:夫人,倘若我们将辟邪剑谱的所在说了给他听,这驼子第一件事,便是去取剑谱;第二件事便是杀咱们的孩儿。倘若我们不说,这驼子要得剑谱,非保护平儿性命周全不可,平儿一日不说,这驼子便一日不敢伤他,此中关窍,不可不知。
  林夫人道:不错,驼子,你快把我们夫妇杀了罢。令狐冲听到此处,心想木高峰已然大怒,再不设法将他引开,林震南夫妇性命难保,当即朗声道:木前辈,华山派弟子令狐冲奉业师之命,恭请木前辈移驾,有事相商。木高峰狂怒之下,举起了手掌,正要往林震南头顶击落,突然听得令狐冲在庙外朗声说话,不禁吃了一惊。他生平极少让人,但对华山掌门岳不群却颇为忌惮,尤其在群玉院外亲身领略过岳不群紫霞神功的厉害。他向林震南夫妇威逼,这种事情自为名门正派所不齿,岳不群师徒多半已在庙外窃听多时,心道:岳不群叫我出去有甚么事情相商?还不是明着好言相劝,实则是冷嘲热讽,损我一番。好汉不吃眼前亏,及早溜开的为是。当即说道:木某另有要事,不克奉陪。便请拜上尊师,何时有暇,请到塞北来玩玩,木某人扫榻恭候。说着双足一登,从殿中窜到天井,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,已然上了屋顶,跟着落于庙后,唯恐给岳不群拦住质问,一溜烟般走了。令狐冲听得他走远,心下大喜,寻思:这驼子原来对我师父如此怕得要死。他倘若真的不走,要向我动粗,倒是凶险得紧。当下撑着树枝,走进土地庙中,殿中黑沉沉的并无灯烛,但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影,半坐半卧的倚傍在一起,当即躬身说道:小侄是华山派门下令狐冲,现与平之师弟已有同门之谊,拜上林伯父、林伯母。
  林震南喜道:少侠多礼,太不敢当。老朽夫妇身受重伤,难以还礼,还请恕罪。我那孩儿,确是拜在华山派岳大侠的门下了吗?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音已然发颤。岳不群的名气在武林中比余沧海要响得多。林震南为了巴结余沧海,每年派人送礼,但岳不群等五岳剑派的掌门人,林震南自知不配结交,连礼也不敢送,眼见木高峰凶神恶煞一般,但一听到华山派的名头,立即逃之夭夭,自己儿子居然有幸拜入华山派门中,实是不胜之喜。令狐冲道:正是。那驼子木高峰想强收令郎为徒,令郎执意不允,那驼子正欲加害,我师父恰好经过,出手救了。令郎苦苦相求,要投入我门,师父见他意诚,又是可造之材,便答允了。适才我师父和余沧海斗剑,将他打得服输逃跑,我师父追了下去,要查问伯父、伯母的所在。想不到两位竟在这里。林震南道:但愿……但愿平儿即刻到来才好,迟了……迟了可来不及啦。令狐冲见他说话出气多而入气少,显是命在顷刻,说道:林伯父,你且莫说话。我师父和余沧海算了帐后,便会前来找你,他老人家必有医治你的法子。
  林震南苦笑了一下,闭上了双目,过了一会,低声道:令狐贤弟,我……我……是不成的了。平儿得在华山派门下,我实是大喜过望,求……求你日后多……多加指点照料。令狐冲道:伯父放心,我们同门学艺,便如亲兄弟一般。小侄今日更受伯父嘱咐,自当对林师弟加意照顾。林夫人插口道:令狐少侠的大恩大德,我夫妇便死在九泉之下,也必时时刻刻记得。令狐冲道:请两位凝神静养,不可说话。林震南呼吸急促,断断续续的道:请……请你告诉我孩子,福州向阳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,是……我林家祖传之物,须得……须得好好保管,但……但他曾祖远图公留有遗训,凡我子孙,不得翻看,否则有无穷祸患,要……要他好好记住了。令狐冲点头道:好,这几句话我传到便是。林震南道:多……多……多……一个谢字始终没说出口,已然气绝。他先前苦苦支撑,只盼能见到儿子,说出心中这句要紧言语,此刻得令狐冲应允传话,又知儿子得了极佳的归宿,大喜之下,更无牵挂,便即撒手而逝。
  林夫人道:令狐少侠,盼你叫我孩儿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。侧头向庙中柱子的石阶上用力撞去。她本已受伤不轻,这么一撞,便亦毙命。令狐冲叹了口气,心想:余沧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剑谱的所在,他宁死不说,到此刻自知大限已到,才不得不托我转言。但他终于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剑谱,说甚么不得翻看,否则有无穷祸患。嘿嘿,你当令狐冲是甚么人了,会来觊觎你林家的剑谱?当真以小人之心……此时疲累已极,当下靠柱坐地,闭目养神。
  过了良久,只听庙外岳不群的声音说道:咱们到庙里瞧瞧。令狐冲叫道:师父,师父!岳不群喜道:是冲儿吗?令狐冲道:是!扶着柱子慢慢站起身来。
  这时天将黎明,岳不群进庙见到林氏夫妇的尸身,皱眉道:是林总镖头夫妇?令狐冲道:是!当下将木高峰如何逼迫、自己如何以师父之名将他吓走,林氏夫妇如何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说了,将林震南最后的遗言也禀告了师父。岳不群沉吟道:嗯,余沧海一番徒劳,作下的罪孽也真不小。令狐冲道:师父,余矮子向你赔了罪么?岳不群道:余观主脚程快极,我追了好久,没能追上,反而越离越远。他青城派的轻功,确是胜我华山一筹。令狐冲笑道:他青城派屁股向后、逃之夭夭的功夫,原比别派为高。岳不群脸一沉,责道:冲儿,你就是口齿轻薄,说话没点正经,怎能作众师弟师妹的表率?令狐冲转过了头,伸了伸舌头,应道:是!岳不群道:你答应便答应,怎地要伸一伸舌头,岂不是其意不诚?令狐冲应道:是!他自幼由岳不群抚养长大,情若父子,虽对师父敬畏,却也并不如何拘谨,笑问:师父你怎知我伸了伸舌头?岳不群哼了一声,说道:你耳下肌肉牵动,不是伸舌头是甚么?你无法无天,这一次可吃了大亏啦!伤势可好了些吗?令狐冲道:是,好得多了。又道:吃一次亏,学一次乖!岳不群哼了一声,道:你早已乖成精了,还不够乖?从怀中取出一个火箭炮来,走到天井之中,晃火折点燃了药引,向上掷出。火箭炮冲天飞上,砰的一声响,爆上半天,幻成一把银白色的长剑,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,这才缓缓落下,下降十余丈后,化为满天流星。这是华山掌门召集门人的信号火箭。过不到一顿饭时分,便听得远处有脚步声响,向着土地庙奔来,不久高根明在庙外叫道:师父,你老人家在这里么?岳不群道:我在庙里。高根明奔进庙来,躬身叫道:师父!见到令狐冲在旁,喜道:大师哥,你身子安好,听到你受了重伤,大伙儿可真担心得紧。令狐冲微笑道:总算命大,这一次没死。说话之间,隐隐又听到了远处脚步之声,这次来的是劳德诺和陆大有。陆大有一见令狐冲,也不及先叫师父,冲上去就一把抱住,大叫大嚷,喜悦无限。跟着三弟子梁发和四弟子施戴子先后进庙。又过了一盏茶功夫,七弟子陶钧、八弟子英白罗、岳不群之女岳灵珊、以及方入门的林平之一同到来。林平之见到父母的尸身,扑上前去,伏在尸身上放声大哭。众同门无不惨然。岳灵珊见到令狐冲无恙,本是惊喜不胜,但见林平之如此伤痛,却也不便即向令狐冲说甚么喜欢的话,走近身去,在他右手上轻轻一握,低声道:你……你没事么?令狐冲道:没事!这几日来,岳灵珊为大师哥担足了心事,此刻乍然相逢,数日来积蓄的激动再也难以抑制,突然拉住他衣袖,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令狐冲轻轻拍她肩头,低声道:小师妹,怎么啦?有谁欺侮你了,我去给你出气!岳灵珊不答,只是哭泣,哭了一会,心中舒畅,拉起令狐冲的衣袖来擦了擦眼泪,道:你没死,你没死!令狐冲摇头道:我没死!岳灵珊道:听说你又给青城派那余沧海打了一掌,这人的摧心掌杀人不见血,我亲眼见他杀过不少人,只吓得我……吓得我……想起这几日中柔肠百结,心神煎熬之苦,忍不住眼泪簌簌的流下。令狐冲微笑道:幸亏他那一掌没打中我。刚才师父打得余沧海没命价飞奔,那才教好看呢,就可惜你没瞧见。岳不群道:这件事大家可别跟外人提起。令狐冲等众弟子齐声答应。岳灵珊泪眼模糊的瞧着令狐冲,只见他容颜憔悴,更无半点血色,心下甚为怜惜,说道:大师哥,你这次……你这次受伤可真不轻,回山后可须得好好将养才是。岳不群见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尸身上哀哀痛哭,说道:平儿,别哭了,料理你父母的后事要紧。林平之站起身来,应道:是!眼见母亲头脸满是鲜血,忍不住眼泪又簌簌而下,哽咽道:爹爹、妈妈去世,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我,也不知……也不知他们有甚么话要对我说。
  令狐冲道:林师弟,令尊令堂去世之时,我是在这里。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于你,那是应有之义,倒也不须多嘱。令尊另外有两句话,要我向你转告。
  林平之躬身道:大师哥,大师哥……我爹爹、妈妈去世之时,有你相伴,不致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,小弟……小弟实在感激不尽。令狐冲道:令尊令堂为青城派的恶徒狂加酷刑,逼问辟邪剑谱的所在,两位老人家绝不稍屈,以致被震断了心脉。后来那木高峰又逼迫他二位老人家,木高峰本是无行小人,那也罢了。余沧海枉为一派宗师,这等行为卑污,实为天下英雄所不齿。林平之咬牙切齿的道:此仇不报,林平之禽兽不如!挺拳重重击在柱子之上。他武功平庸,但因心中愤激,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,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。
  岳灵珊道:林师弟,此事可说由我身上起祸,你将来报仇,做师姊的决不会袖手。林平之躬身道:多谢师姊。岳不群叹了口气,说道:我华山派向来的宗旨是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,除了跟魔教是死对头之外,与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无嫌隙。但自今而后,青城派……青城派……唉,既是身涉江湖,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,那是谈何容易?劳德诺道:小师妹,林师弟,这桩祸事,倒不是由于林师弟打抱不平而杀了余沧海的孽子,完全因余沧海觊觎林师弟的家传辟邪剑谱而起。当年青城派掌门长青子败在林师弟曾祖远图公的辟邪剑法之下,那时就已种下祸胎了。岳不群道:不错,武林中争强好胜,向来难免,一听到有甚么武林秘笈,也不理会是真是假,便都不择手段的去巧取豪夺。其实,以余观主、塞北明驼那样身分的高手,原不必更去贪图你林家的剑谱。林平之道:师父,弟子家里实在没甚么辟邪剑谱。这七十二路辟邪剑法,我爹爹手传口授,要弟子用心记忆,倘若真有甚么剑谱,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吐露,却决无向弟子守秘之理。岳不群点头道:我原不信另有甚么辟邪剑谱,否则的话,余沧海就不是你爹爹的对手,这件事再明白也没有的了。
  令狐冲道:林师弟,令尊的遗言说道:福州向阳巷……岳不群摆手道:这是平儿令尊的遗言,你单独告知平儿便了,旁人不必知晓。令狐冲应道:是。岳不群道:德诺、根明,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买两具棺木来。收殓林震南夫妇后,雇了人?附?啄咎У剿?撸?恍腥顺肆艘凰掖蟠??虮苯?ⅰ?
  到得豫西,改行陆道。令狐冲躺在大车之中养伤,伤势日渐痊愈。不一日到了华山玉女峰下。林震南夫妇的棺木暂厝在峰侧的小庙之中,再行择日安葬。高明根和陆大有先行上峰报讯,华山派其余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来,拜见师父。林平之见这些弟子年纪大的已过三旬,年幼的不过十五六岁,其中有六名女弟子,一见到岳灵珊,便都咭咭咯咯的说个不休。劳德诺替林平之一一引见。华山派规矩以入门先后为序,因此就算是年纪最幼的舒奇,林平之也得称他一声师兄。只有岳灵珊是例外,她是岳不群的女儿,无法列入门徒之序,只好按年纪称呼,比她大的叫她师妹。她本来比林平之小着好几岁,但一定争着要做师姊,岳不群既不阻止,林平之便以师姊相称。上得峰来,林平之跟在众师兄之后,但见山势险峻,树木清幽,鸟鸣嘤嘤,流水淙淙,四五座粉墙大屋依着山坡或高或低的构筑。一个中年美妇缓步走近,岳灵珊飞奔着过去,扑入她的怀中,叫道:妈,我又多了个师弟。一面笑,一面伸手指着林平之。林平之早听师兄们说过,师娘岳夫人宁中则和师父本是同门师兄妹,剑术之精,不在师父之下,忙上前叩头,说道:弟子林平之叩见师娘。岳夫人笑吟吟的道:很好!起来,起来。向岳不群笑道:你下山一次,若不搜罗几件宝贝回来,一定不过瘾。这一次衡山大会,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个弟子,怎么只收一个?岳不群笑道:你常说兵贵精不贵多,你瞧这一个怎么样?岳夫人笑道:就是生得太俊了,不像是练武的胚子。不如跟着你念四书五经,将来去考秀才、中状元罢。林平之脸上一红,心想:师娘见我生得文弱,便有轻视之意。我非努力用功不可,决不能赶不上众位师兄,教人瞧不起。岳不群笑道:那也好啊。华山派中要是出一个状元郎,那倒是千古佳话。岳夫人向令狐冲瞪了一眼,说道:又跟人打架受伤了,是不是?怎地脸色这样难看?伤得重不重?令狐冲微笑道:已经好得多了,这一次倘若不是命大,险些儿便见不着师娘。岳夫人又瞪了他一眼,道:好教你得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,输得服气么?令狐冲道:田伯光那厮的快刀,冲儿抵挡不了,正要请师娘指点。
  岳夫人听说令狐冲是伤于田伯光之手,登时脸有喜色,点头道:原来是跟田伯光这恶贼打架,那好得很啊,我还道你又去惹是生非的闯祸呢。他的快刀怎么样?咱们好好琢磨一下,下次再跟他打过。一路上途中,令狐冲曾数次向师父请问破解田伯光快刀的法门,岳不群始终不说,要他回华山向师娘讨教,果然岳夫人一听之下,便即兴高采烈。一行人走进岳不群所居的有所不为轩中,互道别来的种种遭遇。六个女弟子听岳灵珊述说在福州与衡山所见,大感艳羡。陆大有则向众师弟大吹大师哥如何力斗田伯光,如何手刃罗人杰,加油添酱,倒似田伯光被大师哥打败、而不是大师哥给他打得一败涂地一般。众人吃过点心,喝了茶,岳夫人便要令狐冲比划田伯光的刀法,又问他如何拆解。令狐冲笑道:田伯光这厮的刀法当真了得,当时弟子只瞧得眼花缭乱,拚命抵挡也不成,哪里还说得上拆解?岳夫人道:你这小子既然抵挡不了,那必定是耍无赖、使诡计,混蒙了过去。令狐冲自幼是她抚养长大,他的性格本领,岂有不知?令狐冲脸上一红,微笑道:那时在山洞外相斗,恒山派那位师妹已经走了,弟子心无牵挂,便跟田伯光这厮全力相拚。哪知斗不多久,他便使出快刀刀法来。弟子只挡了两招,心中便暗暗叫苦:此番性命休矣!当即哈哈大笑。田伯光收刀不发,问道:有甚么好笑!你挡得了我这飞沙走石十三式刀法么?弟子笑道:原来大名鼎鼎的田伯光,竟然是我华山派的弃徒,料想不到,当真料想不到!是了,定然你操守恶劣,给本派逐出了门墙。田伯光道:甚么华山派弃徒,胡说八道。田某武功另成一家,跟你华山派有个屁相干?弟子笑道:你这路刀法,共有一十三式,是不是?甚么飞沙走石,自己胡乱安上个好听名称。我便曾经见师父和师娘拆解过。那是我师娘在绣花时触机想出来的,我华山有座玉女峰,你听见过没有?田伯光道:华山有玉女峰,谁不知道,那又怎样?我说:我师娘创的剑法,叫做玉女金针十三剑,其中一招穿针引线,一招天衣无缝,一招夜绣鸳鸯。弟子一面说,一面屈指计数,继续说道:是了,你刚才那两招刀法,是从我师娘所创的第八招织女穿梭中化出来的。你这样雄赳赳的一个大汉,却学我师娘娇怯怯的模样,好似那如花如玉的天上织女,坐在布机旁织布,玉手纤纤,将梭子从这边掷过去,又从那边掷过来,千娇百媚,岂不令人好笑……’他一番话没说完,岳灵珊和一众女弟子都已格格格的笑了起来。
  岳不群莞尔而笑,斥道:胡闹,胡闹!岳夫人呸了一声,道:你要乱嚼舌根,甚么不好说,却把你师娘给拉扯上了?当真该打。令狐冲笑道:师娘你不知道,那田伯光甚是自负,听得弟子将他比作女子,又把他这套神奇的刀法说成是师娘所创,他非辩个明白不可,决不会当时便将弟子杀了。果然他将那套刀法慢慢的一招招使了出来,使一招,问一句:这是你师娘创的么?弟子故作神秘,沉吟不语,心中暗记他的刀法,待他一十三式使完,才道:你这套刀法,和我师娘所创的虽然小异,大致相同。你如何从华山派偷师学得,可真奇怪得很了。田伯光怒道:你挡不了我这套刀法,便花言巧语,拖延时刻,想瞧明白我这套刀法的招式,我岂有不知?令狐冲,你说贵派也有这套刀法,便请施展出来,好令田某开开眼界。’弟子说道:敝派使剑不使刀,再说,我师娘这套玉女金针剑只传女弟子,不传男弟子。咱们堂堂男子汉大丈夫,却来使这等姐儿腔的剑法,岂不令武林中的朋友耻笑?田伯光更加恼怒,说道:耻笑也罢,不耻笑也罢,今日定要你承认,华山派其实并无这样一套武功。令狐兄,田某佩服你是个好汉,你不该如此信口开河,戏侮于我。岳灵珊插口道:这等无耻恶贼,谁希罕他来佩服了?戏弄他一番,原是活该。令狐冲道:但瞧他当时情景,我若不将这套杜撰的玉女金针剑试演一番,立时便有性命之忧,只得依着他的刀法,胡乱加上些扭扭捏捏的花招,演了出来。岳灵珊笑道:你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,可使得像不像?令狐冲笑道:平时瞧你使剑使得多了,又怎有不像之理?岳灵珊道:啊,你笑人家使剑扭扭捏捏,我三天不睬你。岳夫人一直沉吟不语,这时才道:珊儿,你将佩剑给大师哥。岳灵珊拔出长剑,倒转了剑把,交给令狐冲,笑道:妈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剑的那副鬼模样。岳夫人道:冲儿,别理珊儿胡闹,当时你是怎生使来?
  令狐冲知道师娘要看的是田伯光的刀法,当下接过长剑,向师父、师娘躬身行礼,道:师父、师娘,弟子试演田伯光的刀招。岳不群点了点头。
  陆大有向林平之道:林师弟,咱们门中规矩,小辈在尊长面前使拳动剑,须得先行请示。林平之道:是。多谢六师哥指点。只见令狐冲脸露微笑,懒洋洋的打个呵欠,双手软软的提起,似乎要伸个懒腰,突然间右腕陡振,接连劈出三剑,当真快似闪电,嗤嗤有声。众弟子都吃了一惊,几名女弟子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。令狐冲长剑使了开来,恍似杂乱无章,但在岳不群与岳夫人眼中,数十招尽皆看得清清楚楚,只见每一劈刺、每一砍削,无不既狠且准。倏忽之间,令狐冲收剑而立,向师父、师娘躬身行礼。
  岳灵珊微感失望,道:这样快?岳夫人点头道:须得这样快才好。这一十三式快刀,每式有三四招变化,在这顷刻之间便使了四十余招,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快刀。令狐冲道:田伯光那厮使出之时,比弟子还快得多了。岳夫人和岳不群对望了一眼,心下均有惊叹之意。
  岳灵珊道:大师哥,怎地你一点也没扭扭捏捏?令狐冲笑道:这些日来,我时时想着这套快刀,使出时自是迅速了些。当日在荒山之中向田伯光试演,却没这般敏捷,而且既要故意与他的刀法似是而非,又得加上许多装模作样的女人姿态,那是更加慢了。岳灵珊笑道:你怎生搔首弄姿?快演给我瞧瞧!岳夫人侧过身来,从一名女弟子腰间拔出一柄长剑,向令狐冲道:使快刀!令狐冲道:是!嗤的一声,长剑绕过了岳夫人的身子,剑锋向她后腰勾了转来。岳灵珊惊呼:妈,小心!岳夫人弹身纵出,更不理会令狐冲从后削来的一剑,手中长剑径取令狐冲胸口,也是快捷无伦。岳灵珊又是惊呼:大师哥,小心!令狐冲也不挡架,反劈一剑,说道:师娘,他还要快得多。岳夫人刷刷刷连刺三剑,令狐冲同时还了三剑。两人以快打快,尽是进手招数,并无一招挡架防身。瞬息之间,师徒俩已拆了二十余招。林平之只瞧得目瞪口呆,心道:大师哥说话行事疯疯癫癫,武功却恁地了得,我以后须得片刻也不松懈的练功,才不致给人小看了。便在此时,岳夫人嗤的一剑,剑尖已指住了令狐冲咽喉。令狐冲无法闪避,说道:他挡得住。岳夫人道:好!手中长剑抖动,数招之后,又指住了令狐冲的心口。令狐冲仍道:他挡得住。意思说我虽挡不住,但田伯光的刀法快得多,这两招都能挡住。二人越斗越快,令狐冲到得后来,已无暇再说他挡得住,每逢给岳夫人一剑制住,只是摇头示意,表明这一剑仍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。岳夫人长剑使得兴发,突然间一声清啸,剑锋闪烁不定,围着令狐冲身围疾刺,银光飞舞,众人看得眼都花了。猛地里她一剑挺出,直刺令狐冲心口,当真是捷如闪电,势若奔雷。令狐冲大吃一惊,叫道:师娘!其时长剑剑尖已刺破他衣衫。岳夫人右手向前疾送,长剑护手已碰到令狐冲的胸膛,眼见这一剑是在他身上对穿而过,直没至柄。岳灵珊惊呼:娘!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,一片片寸来长的断剑掉在令狐冲的脚边。岳夫人哈哈一笑,缩回手来,只见她手中的长剑已只剩下一个剑柄。
  岳不群笑道:师妹,你内力精进如此,却连我也瞒过了。他夫妇是同门结缡,年轻时叫惯了,成婚后仍是师兄妹相称。岳夫人笑道:大师兄过奖,雕虫小技,何足道哉!令狐冲瞧着地下一截截断剑,心下骇然,才知师娘这一剑刺出时使足了全力,否则内力不到,出剑难以如此迅捷,但剑尖一碰到肌肤,立即把这一股浑厚的内力缩了转来,将直劲化为横劲,剧震之下,登时将一柄长剑震得寸寸断折,这中间内劲的运用之巧,实已臻于化境,叹服之余,说道:田伯光刀法再快,也决计逃不过师娘这一剑。
  林平之见他一身衣衫前后左右都是窟窿,都是给岳夫人长剑刺破了的,心想:世间竟有如此高明的剑术,我只须学得几成,便能报得父母之仇。又想:青城派和木高峰都贪图得到我家的辟邪剑谱,其实我家的辟邪剑法和师娘的剑法相比,相去天差地远!岳夫人甚是得意,道:冲儿,你既说这一剑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,你好好用功,我便传了你。令狐冲道:多谢师娘。岳灵珊道:妈,我也要学。岳夫人摇了摇头,道:你内功还不到火候,这一剑是学不来的。岳灵珊呶起了小嘴,心中老大不愿意,说道:大师哥的内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,怎么他能学,我便不能学?岳夫人微笑不语。岳灵珊拉住父亲衣袖,道:爹,你传我一门破解这一剑的功夫,免得大师哥学会这一剑后尽来欺侮我。岳不群摇头笑道:你妈这一剑叫做无双无对,宁氏一剑,天下无敌,我怎有破解的法门?岳夫人笑道:你胡诌甚么?给我顶高帽戴不打紧,要是传了出去,可给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齿。岳夫人这一剑乃是临时触机而创出,其中包含了华山派的内功、剑法的绝诣,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,确是厉害无比,但临时创制,自无甚么名目。岳不群本想给取个名字叫作岳夫人无敌剑,但转念一想,夫人心高气傲,即是成婚之后,仍是喜欢武林同道叫她作宁女侠,不喜欢叫她作岳夫人,要知宁女侠三字是恭维她自身的本领作为,岳夫人三字却不免有依傍一个大名鼎鼎的丈夫之嫌。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说,心里对无双无对,宁氏一剑这八个字却着实喜欢,暗赞丈夫毕竟是读书人,给自己这一剑取了这样个好听名称,当真是其词若有憾焉,其实乃深喜之。
  岳灵珊道:爹,你几时也来创几招无比无敌,岳家十剑,传给女儿,好和大师哥比拚比拚。岳不群摇头笑道:不成,爹爹不及你妈聪明,创不出甚么新招!岳灵珊将嘴凑到父亲耳边,低声道:你不是创不出,你是怕老婆,不敢创。岳不群哈哈大笑,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扭,笑道:胡说八道。岳夫人道:珊儿,别尽缠住爹胡闹了。德诺,你去安排香烛,让林师弟参拜本派列代祖师的灵位。劳德诺应道:是!片刻间安排已毕,岳不群引着众人来到后堂。林平之见梁间一块匾上写着以气御剑四个大字,掌上布置肃穆,两壁悬着一柄柄长剑,剑鞘黝黑,剑穗陈旧,料想是华山派前代各宗师的佩剑,寻思:华山派今日在武林中这么大的声誉,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恶贼,丧生在这些前代宗师的长剑之下。岳不群在香案前跪下磕了四个头,祷祝道:弟子岳不群,今日收录福州林平之为徒,愿列代祖宗在天之灵庇?,教林平之用功向学,洁身自爱,恪守本派门规,不让堕了华山派的声誉。林平之听师父这么说,忙恭恭敬敬跟着跪下。岳不群站起身来,森然道:林平之,你今日入我华山派门下,须得恪守门规,若有违反,按情节轻重处罚,罪大恶极者立斩不赦。本派立足武林数百年,武功上虽然也能和别派互争雄长,但一时的强弱胜败,殊不足道。真正要紧的是,本派弟子人人爱惜师门令誉,这一节你须好好记住了。林平之道:是,弟子谨记师父教训。
  岳不群道:令狐冲,背诵本派门规,好教林平之得知。令狐冲道:是,林师弟,你听好了。本派首戒欺师灭祖,不敬尊长。二戒恃强欺弱,擅伤无辜。三戒奸淫好色,调戏妇女。四戒同门嫉妒,自相残杀。五戒见利忘义,偷窃财物。六戒骄傲自大,得罪同道。七戒滥交匪类,勾结妖邪。这是华山七戒,本门弟子,一体遵行。林平之道:是,小弟谨记大师哥所揭示的华山七戒,努力遵行,不敢违犯。岳不群微笑道:好了,就是这许多。本派不像别派那样,有许许多多清规戒律。你只须好好遵行这七戒,时时记得仁义为先,做个正人君子,师父师娘就欢喜得很了。林平之道:是!又向师父师娘叩头,向众师兄师姊作揖行礼。岳不群道:平儿,咱们先给你父母安葬了,让你尽了人子的心事,这才传授本门的基本功夫。林平之热泪盈眶,拜倒在地,道:多谢师父、师娘。岳不群伸手扶起,温言道:本门之中,大家亲如家人,不论哪一个有事,人人都是休戚相关,此后不须多礼。他转过头来,向令狐冲上上下下的打量,过了好一会才道:冲儿,你这次下山,犯了华山七戒的多少戒条?令狐冲心中一惊,知道师父平时对众弟子十分亲和慈爱,但若哪一个犯了门规,却是严责不贷,当即在香案前跪下,道:弟子知罪了,弟子不听师父、师娘的教诲,犯了第六戒骄傲自大,得罪同道的戒条,在衡山回雁楼上,杀了青城派的罗人杰。岳不群哼了一声,脸色甚是严峻。
  岳灵珊道:爹,那是罗人杰来欺侮大师哥的。当时大师哥和田伯光恶斗之后,身受重伤,罗人杰乘人之危,大师哥岂能束手待毙?岳不群道:不要你多管闲事,这件事还是由当日冲儿足踢两名青城弟子而起。若无以前的嫌隙,那罗人杰好端端地,又怎会来乘冲儿之危?岳灵珊道:大师哥足踢青城弟子,你已打了他三十棍,责罚过了,前帐已清,不能再算。大师哥身受重伤,不能再挨棍子了。岳不群向女儿蹬了一眼,厉声道:此刻是论究本门戒律,你是华山弟子,休得胡乱插嘴。岳灵珊极少见父亲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,心中大受委曲,眼眶一红,便要哭了出来。若在平时,岳不群纵然不理,岳夫人也要温言慰抚,但此时岳不群是以掌门人身分,究理门户戒律,岳夫人也不便理睬女儿,只有当作没瞧见。岳不群向令狐冲道:罗人杰乘你之危,大加折辱,你宁死不屈,原是男子汉大丈夫义所当为,那也罢了。可是你怎地出言对恒山派无礼,说甚么一见尼姑,逢赌必输?又说连我也怕见尼姑?岳灵珊噗哧一声笑,叫道:爹!岳不群向她摇了摇手,却也不再峻色相对了。
  令狐冲说道:弟子当时只想要恒山派的那个师妹及早离去。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对手,无法相救恒山派的那师妹,可是她顾念同道义气,不肯先退,弟子只得胡说八道一番,这种言语听在恒山派的师伯、师叔们耳中,确是极为无礼。岳不群道:你要仪琳师侄离去,用意虽然不错,可是甚么话不好说,偏偏要口出伤人之言?总是平素太过轻浮。这一件事,五岳剑派中已然人人皆知,旁人背后定然说你不是正人君子,责我管教无方。令狐冲道:是,弟子知罪。岳不群又道:你在群玉院中养伤,还可说迫于无奈,但你将仪琳师侄和魔教中那个小魔女藏在被窝里,对青城派余观主说道是衡山的烟花女子,此事冒着多大的危险?倘若事情败露,我华山派声名扫地,还在其次,累得恒山派数百年清誉毁于一旦,咱们又怎么对得住人家?令狐冲背上出了一阵冷汗,颤声道:这件事弟子事后想起,也是捏着偌大一把冷汗。原来师父早知道了。岳不群道:魔教的曲洋将你送至群玉院养伤,我是事后方知,但你命那两个小女孩钻入被窝之时,我已在窗外。令狐冲道:幸好师父知道弟子并非无行的浪子。岳不群森然道:倘若你真在妓院中宿娼,我早已取下你项上人头,焉能容你活到今日?令狐冲道:是!岳不群脸色愈来愈严峻,隔了半晌,才道: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,何不一剑将她杀了?虽说他祖父于你有救命之恩,然而这明明是魔教中人沽恩市义、挑拨我五岳剑派的手段,你又不是傻子,怎会不知?人家救你性命,其实内里伏有一个极大阴谋。刘正风是何等精明能干之人,却也不免着了人家的道儿,到头来闹得身败名裂,家破人亡。魔教这等阴险毒辣的手段,是你亲眼所见。可是咱们从湖南来到华山,一路之上,我没听到你说过一句谴责魔教的言语。冲儿,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后,你于正邪忠奸之分这一点上,已然十分胡涂了。此事关涉到你以后安身立命的大关节,这中间可半分含糊不得。令狐冲回想那日荒山之夜,倾听曲洋和刘正风琴箫合奏,若说曲洋是包藏祸心,故意陷害刘正风,那是万万不像。岳不群见他脸色犹豫,显然对自己的话并未深信,又问:冲儿,此事关系到我华山一派的兴衰荣辱,也关系到你一生的安危成败,你不可对我有丝毫隐瞒。我只问你,今后见到魔教中人,是否嫉恶如仇,格杀无赦?
  令狐冲怔怔的瞧着师父,心中一个念头不住盘旋:日后我若见到魔教中人,是不是不问是非,拔剑便杀?他自己实在不知道,师父这个问题当真无法回答。
  岳不群注视他良久,见他始终不答,长叹一声,说道:这时就算勉强要你回答,也是无用。你此番下山,大损我派声誉,罚你面壁一年,将这件事从头至尾好好的想一想。令狐冲躬身道:是,弟子恭领责罚。
  岳灵珊道:面壁一年?那么这一年之中,每天面壁几个时辰?岳不群道:甚么几个时辰?每日自朝至晚,除了吃饭睡觉之外,便得面壁思过。岳灵珊急道:那怎么成?岂不是将人闷也闷死了?难道连大小便也不许?岳夫人喝道:女孩儿家,说话没半点斯文!岳不群道:面壁一年,有甚么希罕?当年你师祖犯过,便曾在这玉女峰上面壁三年零六个月,不曾下峰一步。岳灵珊伸了伸舌头,道:那么面壁一年,还算是轻的了?其实大师哥说一见尼姑,逢赌必输,全是出于救人的好心,又不是故意骂人!岳不群道:正因为出于好心,这才罚他面壁一年,要是出于歹意,我不打掉他满口牙齿、割了他的舌头才怪。岳夫人道:珊儿不要罗唆爹爹啦。大师哥在玉女峰上面壁思过,你可别去跟他聊天说话,否则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,可全教你给毁了。岳灵珊道:罚大师哥在玉女峰上坐牢,还说是成全哪!不许我去跟他聊天,那么大师哥寂寞之时,有谁给他说话解闷?这一年之中,谁陪我练剑?岳夫人道:你跟他聊天,他还面甚么壁、思甚么过?这山上多少师兄师姊,谁都可和你切磋剑术。岳灵珊侧头想了一会,又问:那么大师哥吃甚么呢?一年不下峰,岂不饿死了他?岳夫人道:你不用担心,自会有人送饭菜给他。
         (原文来自金庸全集;整理:吕西安;大秦岭文化旅游网;2018年2月27日;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