射雕英雄传,第29章 黑沼隐女

来源:大秦岭旅游网浏览:12648次日期:2017-11-19 09:09:08

射雕英雄传,第29章 黑沼隐女
  郭靖在雕背连声呼叫,召唤小红马在地下跟来。转眼之间,双雕已飞出老远。雌雄双雕形体虽巨,背上负了人毕竟难以远飞,不多时便即不支,越飞越低,终于着地。郭靖跃下雕背,抢过去看黄蓉时,见她在雕背上竟已昏迷过去,忙将缚着她的衣带解开,替她推宫过血。好一阵子,黄蓉才悠悠醒转,但昏昏沉沉的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  这时乌云满天,把月亮星星遮得没半点光亮,郭靖死里逃生,回想适才情景,兀自心有余悸,双手抱着黄蓉站在旷野之中,只觉天地茫茫,不知如何是好。却又不敢呼召小红马,生怕裘千仞闻声先至。
  呆立半晌,只得信步而行,举步踏到的尽是矮树长草,哪里有路?每走一步,荆棘都钩刺到小腿,他也不觉疼痛,走了一阵,四周更是漆黑一团,纵然尽力睁大眼睛,也是难以见物,当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,只恐一个踏空,跌入山沟陷坑之中,但怕铁掌帮众追来,却也不敢停步。这般苦苦走了二里有余,突然左首现出一颗大星,在天边闪闪发光。他凝神望去,想要辨别方向,看出原来并非天星,而是一盏灯火。既有灯火,必有人家。郭靖好不欣喜,加快脚步,笔直向着灯火赶去,急行里许,但见黑森森的四下里都是树木,原来灯火出自林中。可是一入林中,再也无法直行,林中小路东盘西曲,少时忽然失了灯火所在,密林中难辨方向,忙跃上树去眺望,却见灯火已在身后。正是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,郭靖接连赶了几次,头晕眼花,始终走不近灯火之处,双雕一马也不知到了哪里,他这时已知是林中道路作怪,欲待从树顶上踪跃过去,黑暗中却看不清落足之处,又怕树枝擦损了黄蓉。但若不去投宿,总不能在这黑森林中坐待天明,心想别这般没头蝇般瞎撞,且定一定神再说,当下站着调匀呼吸,稍歇片刻。这时黄蓉神智已然清醒,被郭靖抱着这么东转西弯乱闯直奔,虽然瞧不到周遭情势,却已摸清林中道路,轻声道:靖哥哥,向右前方斜角走。郭靖喜道:蓉儿,你还好吗?黄蓉嗯了一声,没力气说话。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,黄蓉默默数着他的脚步,待数到十七步,道:向左走八步。郭靖依言而行。黄蓉又道:再向右斜行十三步。一个指点,一个遵循,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之中曲折前行。刚才郭靖这般一阵来回奔行,黄蓉已知林中道路,乃是由人工布置而成。黄药师五行奇门之术极尽精妙,传给了女儿的也有几成。林中道路愈是奇幻,她愈能闭了眼睛说得清清楚楚,若是天然路径,她既从未到过,在昏黑之中,纵是一条最平坦无奇小径却也辨认不出了。
  这般时而向左,时而转右,有时更倒退斜走数步,似乎越行越是迂迴迢遥,岂知不到一盏茶时分,灯火赫然已在眼前。郭靖大喜,向前直奔。黄蓉急叫:别莽撞!郭靖啊哟一声,双足已陷入泥中,直没至漆,急忙提气后跃,硬生生把两只脚拔了出来,一股污泥的臭味极是刺鼻,向前望去,眼前一团茫茫白雾裹着两间茅屋,灯光便从茅屋中射出。郭靖高声叫道:我们是过往客人,生了重病,求主人行个方便,借地方歇歇,讨口汤喝。 过了半晌,屋中寂然无声,郭靖再说了一遍,仍是无人回答。说到第三遍后,方听得茅屋中一个女人声音说道:你们既能来到此处,必有本事进屋,难道还要我出来迎接吗?语声冷淡异常,显是不喜外人打扰。若在平时,郭靖宁可在林中露宿一宵,也不愿故意去惹人之厌,此时却是救伤要紧,然见眼前一大片污泥,不知如何过去,当下低声与黄蓉商量。
  黄蓉想了片刻,道:这屋子是建在一个污泥湖沼之中。你瞧瞧清楚,那两间茅屋是否一方一圆。郭靖睁大眼睛望了一会,喜道:是啊!蓉儿你甚么都知道。黄蓉道:走到圆屋之后,对着灯火直行三步,向左斜行四步,再直行三步,向右斜行四步。如此直斜交差行走,不可弄错。郭靖依言而行。落脚之处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桩。只是有些虚晃摇动,或歪或斜,若非他轻功了得,只走得数步便已摔入了泥沼。他凝神提气,直三斜四的走去,走到一百一十九步,已绕到了方屋之前。那屋却无门户,黄蓉低声道:从此处跳进去,在左首落脚。郭靖背着黄蓉越墙而入,落在左首,不由得一惊,暗道:果然一切都在蓉儿意料之中。原来墙里是个院子,分为两半,左一半是实土,右一半却是水塘。郭靖跨过院子,走向内堂,堂前是个月洞,仍无门扉。黄蓉悄声道:进去罢,里面再没古怪啦。郭靖点点头,朗声说道:过往客人冒昧进谒,实非得已,尚请贤主人大度包容。 说毕停了片刻,才走进堂去。
  只见当前一张长桌,上面放着七盏油灯,排成天罡北斗之形。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,身披麻衫,凝目瞧着地下一根根的无数竹片,显然正自潜心思索,虽听得有人进来,却不抬头。郭靖轻轻将黄蓉放在一张椅上,灯光下见她脸色憔悴,全无血色,心中甚是怜惜,欲待开口讨碗汤水,但见那老妇全神贯注,生怕打断了她的思路,一时不敢开口。黄蓉坐了片刻,精神稍复,见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长约四寸,阔约二分,知是计数用的算子。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、实、法、借算四行,暗点算子数目,知她正在计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,这时商位上已记算到二百三十,但见那老妇拨弄算子,正待算那第三位数字。黄蓉脱口道:五!二百三十五!那老妇吃了一惊,抬起头来,一双眸子精光闪闪,向黄蓉怒目而视,随即又低头拨弄算子。这一抬头,郭、黄二人见她容色清丽,不过四十左右年纪,想是思虑过度,是以鬓边早见华发。那女子搬弄了一会,果然算出是五,抬头又向黄蓉望了一眼,脸上惊讶的神色迅即消去,又见怒容,似乎是说:原来是个小姑娘。你不过凑巧猜中,何足为奇?别在这里打扰我的正事。顺手将二百三十五五字记在纸上,又计下一道算题。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,她刚将算子排为商、实、方法、廉法、隅、下法六行,算到一个三,黄蓉轻轻道:三百二十四。那女子 哼了一声,哪里肯信?布算良久,约一盏茶时分,方始算出,果然是三百二十四。那女子伸腰站起,但见她额头满布皱纹,面颊却如凝脂,一张脸以眼为界,上半老,下半少,却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纪。她双目直瞪黄蓉,忽然手指内室,说道:跟我来。拿起一盏油灯,走了进去。郭靖扶着黄蓉跟着过去,只见那内室墙壁围成圆形,地下满铺细沙,沙上画着许多横直符号和圆圈,又写着些太、天元、地元、人元、物元等字。郭靖看得不知所云,生怕落足踏坏了沙上符字,站在门口,不敢入内。黄蓉自幼受父亲教导,颇精历数之术,见到地下符字,知道尽是些术数中的难题,那是算经中的天元之术,虽然甚是繁复,但只要一明其法,也无甚难处(按:即今日代数中多元多次方程式,我国古代算经中早记其法,天、地、人、物四字即西方代数中X、Y、Z、W四未知数)。
  黄蓉从腰间抽出竹棒,倚在郭靖身上,随想随在沙上书写,片刻之间,将沙上所列的七八道算题尽数解开。这些算题那女子苦思数月,未得其解,至此不由得惊讶异常,呆了半晌,忽问:你是人吗?黄蓉微微一笑,道:天元四元之术,何足道哉?算经中共有一十九元,人之上是仙,明、霄、汉、垒、层、高、上、天,人之下是地、下、低、减、落、逝、泉、暗、鬼。算到第十九元,方才有点不易罢啦!那女子沮丧失色,身子摇了几摇,突然一交跌在细沙之中,双手捧头,苦苦思索,过了一会,忽然抬起头来,脸有喜色,道: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,可是我问你:将一至九这九个数字排成三列,不论纵横斜角,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,如何排法?黄蓉心想:我爹爹经营桃花岛,五行生克之变,何等精奥?这九宫之法是桃花岛阵图的根基,岂有不知之理?当下低声诵道:九宫之义,法以灵龟,二四为肩,六八为足,左三右七,戴九履一,五居中央。边说边画,在沙上画了一个九宫之图。那女子面如死灰,叹道:只道这是我独创的秘法,原来早有歌诀传世。黄蓉笑道:不但九宫,即使四四图,五五图,以至百子图,亦不足为奇。就说四四图罢,以十六字依次作四行排列,先以四角对换,一换十六,四换十三,后以内四角对换,六换十一,七换十。这般横直上下斜角相加,皆是三十四。那女子依法而画,果然丝毫不错。黄蓉道:那九宫每宫又可化为一个八卦,八九七十二数,以从一至七十二之数,环绕九宫成圈,每圈八字,交界之处又有四圈,一共一十三圈,每圈数字相加,均为二百九十二。这洛书之图变化神妙如此,谅你也不知晓。举手之间,又将七十二数的九宫八卦图在沙上画了出来。
  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,颤巍巍的站起身来,问道:姑娘是谁?不等黄蓉回答,忽地捧住心口,脸上现出剧痛之色,急从怀中小瓶内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吞入腹中,过了半晌,脸色方见缓和,叹道:罢啦,罢啦!眼中流下两道泪水。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,只觉此人举动怪异之极。那女子正待说话,突然传来阵阵呐喊之声,正是铁掌帮追兵到了。那女子道:是朋友,还是仇家?郭靖道:是追赶我们的仇家。那女子道:铁掌帮?郭靖道:是。那女子侧耳听了一会,说道:裘帮主亲自领人追赶,你们究是何人?问到这句时,声音极是严厉。郭靖踏上一步,拦在黄蓉身前,朗声道:我二人是九指神丐洪帮主的弟子。我师妹为铁掌帮裘千仞所伤,避难来此,前辈若是与铁掌帮有甚瓜葛,不肯收留,我们就此告辞。说着一揖到地,转身扶起黄蓉。
  那女子淡淡一笑,道:年纪轻轻,偏生这么倔强,你挨得,你师妹可挨不得了,知道么?我道是谁,原来是洪七公的徒弟,怪不得有这等本事。
  她倾听铁掌帮的喊声忽远忽近,时高时低,叹道:他们找不到路,走不进来的,尽管放心。就算来到这里,你们是我客人,神……神……瑛姑岂能容人上门相欺?心想:我本来叫做神算子瑛姑,但你这小姑娘算法胜我百倍,我怎能再厚颜自称神算子? 只说了个神字,下面两字就不说了。郭靖作揖相谢。瑛姑解开黄蓉肩头衣服,看了她的伤势,皱眉不语,从怀中小瓶内又取出一颗绿色丸药,化在水中给黄蓉服食。黄蓉接过药碗,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敌,如何能服她之药?瑛姑见她迟疑,冷笑道:你受了裘千仞铁掌之伤,还想好得了么?我就算有害你之心,也不必多此一举。这药是止你疼痛的,不服也就算了。说着夹手将药碗抢过,泼在地下。郭靖见她对黄蓉如此无礼,不禁大怒,说道: 我师妹身受重伤,你怎能如此气她?蓉儿,咱们走。瑛姑冷笑道:我瑛姑这两间小小茅屋,岂能容你这两个小辈说进就进,说出就出?手中持着两根竹算筹,拦在门口。
  郭靖心道:说不得,只好硬闯。叫道:前辈,恕在下无礼了。身形一沉,举臂划个圆圈,一招亢龙有悔,当门直冲出去。这是他得心应手的厉害招术,只怕瑛姑抵挡不住,劲道只使了三成,惟求夺门而出,并无伤人之意。眼见掌风袭到瑛姑身前,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,而定续发掌力或立即回收,哪知她身子微侧,左手前臂斜推轻送,竟将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。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强,被她这么一带,竟然立足不住,向前抢了半步,瑛姑也料不到郭靖掌力这等沉猛,足下在沙上一滑,随即稳住。两人这一交手,心下均各暗暗称异。瑛姑喝道:小子,师父的本领都学全了吗?语声中将竹筹点了过来,对准了他右臂弯处的曲泽穴。这一招明点穴道,暗藏杀手,郭靖那敢怠慢,立即回臂反击,将那降龙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将出来,数招一过,立即体会出瑛姑的武功纯是阴柔一路。她并无一招是明攻直击,但每一招中均含阴毒后着,若非郭靖会得双手互搏之术,急危中能分手相救,早已中招受伤。他愈战愈不敢托大,掌力渐沉,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,出招似乎柔弱无力,却如水银泻地,无孔不入,直教人防不胜防。
  再拆数招,郭靖被逼得倒退两步,忽地想起洪七公当日教他抵御黄蓉落英神剑掌的法门:不论对方招术如何千变万化,尽可置之不理,只以降龙十八掌硬攻,那就有胜无敌。他本想此间显非吉地,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,但与她无冤无仇,但求冲出门去,既不愿与她多所纠缠,更不欲伤她性命,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,岂知这女子功夫甚是了得,稍有疏忽,只怕两人的性命都要送在此地,当下吸一口气,两肘往上微抬,右拳左掌,直击横推,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。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,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刘氏宗祠中所传,一招之中刚柔并济,正反相成,实是妙用无穷。洪七公的武学本是纯阳至刚一路,但刚到极处,自然而然的刚中有柔,原是易经中老阳生少阴的道理,而亢龙有悔、 履霜冰至这些掌法之中,刚劲柔劲混而为一,实已不可分辨。瑛姑低呼一声:咦! 急忙闪避,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直击和左脚的一踹,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,这一掌正好按中她的右肩。郭靖掌到劲发,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,这草屋的土墙哪里经受得起这股大力,若不是墙坍屋倒,就是她身子破墙而出,但说也奇怪,手掌刚与她肩头相触,只觉她肩上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,溜滑异常,连掌带劲,都滑到了一边,只是她身子也是剧震,手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。郭靖吃了一惊,急忙收力,但瑛姑身手快捷之极,早已乘势直上,双手五指成锥,分截他胸口神封、玉书两穴,确是上乘点穴功夫。郭靖封让不及,身子微侧,这一侧似是闪避来招,其实中间暗藏杀着。心下动念:她的点穴手法倒跟周大哥有些相像,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过数千数万招,这一下不免着了她的道儿。瑛姑只觉一股劲力从他身上右臂发出,撞向自己上臂,知道双臂一交,敌在主位,己处奴势,自己胳臂非断不可,当下仍以刚才用过的泥鳅功将郭靖的手臂滑了开去。
 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,每一式都大出对方意料之外,两人心惊胆寒,不约而同的跃开数步,各自守住门户。郭靖心想: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异!她身上不受掌力,那我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儿?瑛姑心中讶异更甚:这少年小小年纪,怎能练到如此功夫。随即想起:我在此隐居十余年,勤修苦练,无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谛,自以为将可无敌于天下,不久就要出林报仇救人,岂知算数固然不如那女郎远甚,连武功也胜不得这样一个乳臭少年,何况他背上负得有人,当真动手,我早输了。我十余载的苦熬,岂非尽付流水?复仇救人,再也休提?想到此处,眼红鼻酸,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泪来。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已将她震痛,忙道:晚辈无礼得罪,实非有心,请前辈恕罪,放我们走罢。
  瑛姑见他说话之时,不住转眼去瞧黄蓉,关切之情深挚已极,想起自己一生不幸,爱侣远隔,至今日团聚之念更绝,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,冷冷的道:这女孩儿中了裘千仞的铁掌,脸上已现黑气,已不过三日之命,你还苦苦护着她干么?郭靖大惊,细看黄蓉脸色,果然眉间隐隐现出一层淡墨般的黑晕。他胸口一凉,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,抢上去扶着黄蓉,颤声道:蓉儿,你……你觉得怎样?黄蓉胸腹间有如火焚,四肢却是冰凉,知那女子的话不假,叹了口气道:靖哥哥,这三天之中,你别离开我一步,成么?郭靖道:我……我半步也不离开你。
  瑛姑冷笑道:就算你半步不离开,也只厮守得三十六个时辰。郭靖抬头望她,眼中充满泪水,一脸哀恳之色,似在求她别再说刻薄言语刺伤黄蓉之心。
  瑛姑自伤薄命,十余年来性子变得极为乖戾,眼见这对爱侣横遭惨变,竟是大感快慰,正想再说几句厉害言语来讥刺两人,见到郭靖哀伤欲绝的神气,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,想到一事:啊,啊,老天送这两人到此,却原来是叫我报仇雪恨,得偿心愿。抬起了头,喃喃自语:天啊,天啊!只听得林外呼叫吆喝之声又渐渐响起,看来铁掌帮四下找寻之后,料想靖、蓉二人必在林中,只是无法觅路进入,过了半晌,林外远远送来了裘千仞的声音,叫道:神算子瑛姑哪,裘铁掌求见。他这两句话逆风而呼,但竟然也传了过来,足见内功深湛之极。瑛姑走到窗口,气聚丹田,长叫道:我素来不见外人,到我黑沼来的有死无生,你不知道么?只听裘千仞叫道:有一男一女走进你黑沼来啦,请你交给我罢。瑛姑叫道:谁走得进我的黑沼?裘帮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。裘千仞嘿嘿嘿几声冷笑,不再开腔,似乎信了她的说话。只听铁掌帮徒众的呼叫之声,渐渐远去。
  瑛姑转过身来,对郭靖道:你想不想救你师妹?郭靖一呆,随即双膝点地,跪了下去,叫道:老前辈若肯赐救……瑛姑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,森然道:老前辈!我老了么?郭靖忙道:不,不,也不算很老。瑛姑双目缓缓从郭靖脸上移开,望向窗外,自言自语的道:不算很老,嗯,毕竟也是老了!
  郭靖又喜又急,听她语气之中,似乎黄蓉有救,可是自己一句话又得罪了她,不知她还肯不肯施救,欲待辩解,却又不知说甚么话好。瑛姑回过头来,见他满头大汗,狼狈之极,心中酸痛:我那人对我只要有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,唉,我这生也不算虚度了。轻轻吟道:四张机,鸳鸯织就欲双飞。可怜未老头先白,春波碧草,晓寒深处,相对浴红衣。郭靖听她念了这首短词,心中一凛,暗道:这词好熟,我听见过的。可是曾听何人念过,一时却想不起来,似乎不是二师父朱聪,也不是黄蓉,于是低声问道:蓉儿,她念的词是谁作的?说些甚么?黄蓉摇头道:我也是第一次听到,不知是谁作的,嗯, 可怜未老头先白,真是好词!鸳鸯生来就白头……说到这里,目光不自禁的射向瑛姑的满头花白头发,心想:果然是可怜未老头先白!郭靖心想:蓉儿得她爹爹教导,甚么都懂,若是出名的歌词,决无不知之理。那么是谁吟过这词呢?当然不会是她,不会是她爹爹,也不会是归云庄的陆庄主。然而我确实听见过的。唉,管他是谁吟过的。这位前辈定有法子救得蓉儿,她问我这句话,总不是信口乱问。我可怎生求她才好?不管她要我干甚么……瑛姑此时也在回忆往事,脸上一阵喜一阵悲,顷刻之间,心中经历了数十年的恩恩怨怨,猛然抬起头来,道:你师妹给裘铁掌击中,不知是他掌下留力,还是你这小子出手从中挡格,总算没立时毙命,但无论如何,挨不过三天……嗯,她的伤天下只有一人救得!
  郭靖怔怔的听着,听到最后一句时,心中怦地一跳,真是喜从天降,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,叫道:请老……不,不,请你施救,感恩不尽。
  瑛姑冷冷的道:哼!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?倘若我有此神通,怎么还会在这阴湿寒苦之地受罪?郭靖不敢接口。过了一会儿,瑛姑才道:也算你们造化不浅,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,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遥,三天之内可至。只是那人肯不肯救,却是难说。郭靖喜道:我苦苦求他,想来他决不至于见危不救。瑛姑道:说甚么不至于见危不救?见死不救,也是人情之常。苦苦相求,有谁不会?难道就能教他出手救人?你给他甚么好处了?他为甚么要救你?语意之中,实是含着极大怨愤。郭靖不敢接口,眼前已出现一线生机,只怕自己说错一言半语,又复坏事,只见她走到外面方室,伏在案头提笔书写甚么,写了好一阵,将那张纸用一块布包好,再取出针线,将布包折缝处密密缝住,这样连缝了三个布囊,才回到圆室,说道:出林之后,避过铁掌帮的追兵,直向东北,到了桃源县境内,开拆白色布囊,下一步该当如何,里面写得明白。时地未至,千万不可先拆。郭靖大喜,连声答应,伸手欲接布囊。瑛姑缩手道:慢着!若是那人不肯相救,那也算了。若能救活她的性命,我却有一事相求。郭靖道:活命之恩,自当有报,请前辈吩咐便了。瑛姑冷冷的道:假若你师妹不死,她须在一月之内,重回此处,和我相聚一年。郭靖奇道: 那干甚么啊?瑛姑厉声道:干甚么跟你有何相干?我只问她肯也不肯?黄蓉接口道:你要我授你奇门术数,这有何难?我答允便是。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,说道:枉为男子汉,还不及你师妹十分中一分聪明。当下将三个布囊递了给他。郭靖接在手中,见一个白色,另两个一红一黄,当即稳稳放在怀中,重行叩谢。瑛姑闪开身子,不受他的大礼,说道:你不必谢我,我也不受你的谢。你二人与我无亲无故,我干么要救她?就算沾亲有故,也犯不着费这么大的神呢!咱们话说在先,我救她性命是为了我自己。哼,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。这番话在郭靖听来,极不入耳,但他素来拙于言辞,不善与人辩驳,此时为了黄蓉,更加不敢多说,只是恭恭敬敬的听着。瑛姑白眼一翻,道:你们累了一夜,也必饿了,且吃些粥罢。当下黄蓉躺在榻上,半醒半睡的养神,郭靖守在旁边,心中思潮起伏。过不多时,瑛姑用木盘托出两大碗热腾腾的香粳米粥来,还有一大碟山鸡片、一碟腊鱼。郭靖早就饿了,先前挂念着黄蓉伤势,并未觉得,此时略为宽怀,见到鸡鱼白粥,先吞了一口唾涎,轻轻拍拍黄蓉的手背,道:蓉儿,起来吃粥。黄蓉眼睁一线,微微摇头道:我胸口疼得紧,不要吃。瑛姑冷笑道:有药给你止痛,却又疑神疑鬼。黄蓉不去理她,只道:靖哥哥,你再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给我服。那些丸药是陆乘风当日在归云庄上所赠,黄蓉一直放在怀内,洪七公与郭靖为欧阳风所伤后,都曾服过几颗,虽无疗伤起死之功,却大有止疼宁神之效。郭靖应了,解开她的衣囊,取了一粒出来。当黄蓉提到九花玉露丸之时,瑛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,后来见到那朱红色的药丸,厉声道:这便是九花玉露丸么?给我瞧瞧!郭靖听她语气甚是怪异,不禁抬头望了她一眼,却见她眼中微露凶光,心中更奇,当下将一囊药丸尽数递给了她。瑛姑接了过来,但觉芳香扑鼻,闻到气息已是遍体清凉,双目凝视郭靖道:这是桃花岛的丹药啊,你们从何处得来?快说,快说!说到后来,声音已极是惨厉。黄蓉心中一动:这女子研习奇门五行,难道跟我爹爹哪一个弟子有甚关系?只听郭靖道:她就是桃花岛主的女儿。瑛姑一跃而起,喝道: 黄老邪的女儿?双眼闪闪生光,两臂一伸一缩,作势就要扑上。黄蓉道:靖哥哥,将那三只布囊还她!她既是我爹爹仇人,咱们也不用领她的情。郭靖将布囊取了出来,却迟迟疑疑的不肯递过去。黄蓉道:靖哥哥,放下!也未必当真就死了。死又怎样?郭靖从来不违黄蓉之意,只得将布囊放在桌上,泪水已在眼中滚来滚去。却见瑛姑望着窗外,又喃喃的叫道:天啊,天啊!突然走到隔室之中,背转身子,不知做些甚么。黄蓉道:咱们走罢,我见了这女子厌烦得紧。郭靖未答,瑛姑已走了回来,说道:我研习术数,为的是要进入桃花岛。黄老邪的女儿已然如此,我再研习一百年也是无用。命该如此,夫复何言?你们走罢,把布囊拿去。说着将一袋九花玉露丸和三只布囊都塞到郭靖手中,对黄蓉道:这九花玉露丸于你伤势有害,千万不可再服。伤愈之后一年之约可不要忘记。你爹爹毁了我一生,这里的饮食宁可喂狗,也不给你们吃。说着将白粥鸡鱼都从窗口泼了出去。黄蓉气极,正欲反唇相讥,一转念间,扶着郭靖站起身来,用竹杖在地下细沙上写了三道算题:第一道是包括日、月、水、火、木、金、土、罗、计都的七曜九执天竺笔算;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
  (按:即西洋数学中的纵数论)
  ;第三道是道鬼谷算题:今有物不知其数,三三数之剩二,五五数之剩三,七七数之剩二,问物几何?
  (按:这属于高等数学中的数论,我国宋代学者对这类题目钻研已颇精深。)
  她写下三道题目,扶着郭靖手臂,缓缓走了出去。郭靖步出大门,回过头来,只见瑛姑手执算筹,凝目望地,呆呆出神。两人走入林中,郭靖将黄蓉背起,仍由她指点路径,一步步的向外走去。郭靖只怕数错脚步,不敢说话,直到出了林子,才问:蓉儿,你在沙上画了些甚么?黄蓉笑道:我出三道题目给她。哼,半年之内,她必计算不出,叫她的花白头发全都白了。谁教她这等无礼?郭靖道:她跟你爹爹结下甚么仇啊?黄蓉道:我没听爹爹说过。过了半晌,道:她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儿,靖哥哥你说是么?她心里隐隐猜疑:莫非爹爹昔日与她有甚情爱纠缠之事?哼,多半是她想嫁我爹爹,我爹爹却不要她。
  郭靖道:管她美不美呢。她想着你的题目,就算忽然反悔,也不会再追出来把布囊要回去啦。黄蓉道:不知布囊中写些甚么,只怕她未必安着好心,咱们拆开来瞧瞧。郭靖忙道:不,不!依着她的话,到了桃源再拆。黄蓉甚是好奇,忍不住的要先看,但郭靖坚执不允,只得罢了。闹了一夜,天已大明,郭靖跃上树顶四下眺望,不见铁掌帮徒众的踪迹,先放了一大半心,数声呼啸,小红马闻声驰到,不久双雕也飞临上空。两人甫上马背,忽听林边喊声大振,数十名铁掌帮众蜂涌而来。他们在树林四周守了半夜,听到郭靖呼啸,急忙追至,裘千仞却不在其内。郭靖叫道:失陪了!腿上微一用劲,小红马犹如腾空而起,但觉耳旁风生,片刻之间已将帮众抛得无影无踪。
  小红马到午间已奔出百余里之遥。两人在路旁一个小饭铺中打尖,黄蓉胸口疼痛,只能喝半碗米汤。郭靖一问,知道当地已属桃源县管辖,忙取出白布小囊,拉断缝线,原来里面是一张地图,图旁注着两行字道:依图中所示路径而行,路尽处系一大瀑布,旁有茅舍。到达时拆红色布囊。郭靖更不耽搁,上马而行,依着地图所示奔出七八十里,道路愈来愈窄,再行八九里,道路两旁山峰壁立,中间一条羊肠小径,仅容一人勉强过去,小红马却已前行不得。郭靖只得负起黄蓉,留小红马在山边啃食野草,迈开大步径行入山。循着陡路上岭,约莫走了一个时辰,道路更窄,有些地方郭靖须得将黄蓉横抱了,两人侧着身子方能过去。这时正当七月盛暑,赤日炎炎,流火铄金,但路旁山峰插天,将骄阳全然遮去,倒也颇为清凉。
  又行了一阵,郭靖腹中饥饿,从怀中取出干粮炊饼,撕了几片喂在黄蓉嘴里,自己也不停步,边走边吃,吃完三个大炊饼,正觉唇干口渴,忽听远处传来隐隐水声,当即加快脚步。空山寂寂,那水声在山谷间激荡回响,轰轰汹汹,愈走水声愈大,待得走上岭顶,只见一道白龙似的大瀑布从对面双峰之间奔腾而下,声势甚是惊人。从岭上望下去,瀑布旁果有一间草屋。郭靖拣块山石坐下,取出红色布囊拆开,见囊内白纸上写道:此女之伤,当世唯段皇爷能救……
  郭靖看到段皇爷三字,吃了一惊,道:段皇爷,那不是与你爹爹齐名的南帝 吗?黄蓉本已极为疲累,听他说到南帝,心中一凛,道:段皇爷?师父也说过他的伤只有段皇爷能治。我曾听爹爹说,段皇爷在云南大理国做皇帝,那不是……想起云南与此处相隔万水千山,三日之间哪能到达,不禁胸中凉了,勉力坐起,倚在郭靖肩头,和他同看纸上之字:此女之伤,当世唯段皇爷能救。彼多行不义,避祸桃源,外人万难得见,若言求医,更犯大忌,未登其堂,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。故须假言奉师尊洪七公之命,求见皇爷禀报要讯,待见南帝亲面,以黄色布囊中之图交出。一线生机,尽悬于斯。郭靖读毕,转头向着黄蓉,却见她蹙眉默然,即问:蓉儿,段皇爷怎么多行不义了?为甚么求医是更犯大忌?渔樵耕读的毒手是甚么?黄蓉叹道:靖哥哥,你别当我聪明得紧,甚么事都知道。郭靖一怔,伸手将她抱起,道:好,咱们下去。凝目远眺,只见瀑布旁柳树下坐着一人,头戴斗笠,隔得远了,那人在干甚么却瞧不清楚。一来心急,二来下岭路易走得多,不多时郭靖已背着黄蓉快步走近瀑布,只见柳树下那人身披蓑衣,坐在一块石上,正自垂钓。这瀑布水势湍急异常,一泻如注,水中哪里有鱼?纵然有鱼,又哪有余暇吞饵?看那人时,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,一张黑漆漆的锅底脸,虬髯满腮,根根如铁,双目一动不动的凝视水中。郭靖见他全神贯注的钓鱼,不敢打扰,扶黄蓉倚在柳树上休息,自己过去瞧那瀑布中到底有甚么鱼。等了良久,忽见水中金光闪了几闪,那渔人脸现喜色,猛然间钓杆直弯下去,只见水底下一条尺来长的东西咬着钓丝,那物非鱼非蛇,全身金色,模样甚是奇特。郭靖大感诧异,不禁失声叫道:咦,这是甚么?便在这时,水中又钻出一条同样的金色怪鱼咬住钓丝,那渔人更是喜欢,用力握住钓杆不动。只见那钓杆愈来愈弯,眼见要支持不住,突然拍的一声,杆身断为两截。两条怪鱼吐出钓丝,在水中得意洋洋的游了几转,瀑布虽急,却冲之不动,转眼之间,钻进了水底岩石之下,再也不出来了。那渔人转过身来,圆睁怒目,喝道:臭小子,老子辛辛苦苦的等了半天,偏生叫你这小贼来惊走了。 伸出蒲扇般的大手,上前两步就要动武,不知忽地想起了甚么,终于强自克制,双手捏得骨节格格直响,满脸怒容。
  郭靖知道自己无意之中闯了祸,不敢回嘴,只得道:大叔息怒,是小人不是,不知那是甚么怪鱼?那渔人骂道:你瞎了眼珠啦,这是鱼么?这是金娃娃。郭靖被骂,也不恼怒,陪笑道:请问大叔,甚么是金娃娃?那渔人更是暴跳如雷,喝道:金娃娃就是金娃娃,你这臭小贼啰唆甚么?郭靖要恳他指点去见段皇爷的路径,哪敢轻易得罪,只是打拱作揖的赔不是。旁边黄蓉却忍不住了,插口道: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鱼。我家里便养着几对,有甚么希罕了?那渔人听黄蓉说出金娃娃的来历,微感惊讶,骂道: 哼,吹得好大的气,家里养着几对!我问你,金娃娃干甚么用的?黄蓉道:有甚么用啊?我见它生得好看,叫起来呀呀呀的,好像小孩儿一般,就养着玩儿。
  那渔人听她说得不错,脸色登时和缓,道:女娃儿,你家里若是真养得有,那你就须赔我一对。黄蓉道:我干么要赔你?渔人指着郭靖道:我正好钓到一条,却给他莽莽撞撞的一声大叫,又惹出一条来,扯断了钓杆。这金娃娃聪明得紧,吃过了一次苦头,第二次休想再钓得着。不叫你赔叫谁赔?黄蓉笑道:就算钓着,你也只有一条。你钓到了一条,第二条难道还肯上钩?渔人无言可对,搔搔头道:那么赔我一条也是好的。黄蓉道:若是把一对金娃娃生生拆散,过不了三天,雌雄两条都会死的。
  那渔人更无怀疑,忽地向她与郭靖连作三揖,叫道:好啦,算我的不是,求你送我一对成不成?
  黄蓉微笑道:你先得对我说,你要金娃娃何用?那渔人迟疑了一阵,道:好,就说给你听。我师叔是天竺国人,前几日来探访我师父,在道上捉得了一对金娃娃,十分欢喜。他说天竺国有一种极厉害的毒虫,为害人畜,难有善法除灭,这金娃娃却是那毒虫克星。他叫我喂养几日,待他与我师父说完话下山,再交给他带回天竺去繁殖,哪知道…… 黄蓉接口道:哪知道你一个不小心,让金娃娃逃入了这瀑布之中!那渔人奇道:咦,你怎知道?黄蓉小嘴一撇,道:那还不易猜。这金娃娃本就难养,我先前共有五对,后来给逃走了两对。那渔人双眼发亮,脸有喜色,道:好姑娘,给我一对,你还剩两对哪。否则师叔怪罪起来,我可担当不起。黄蓉笑道:送你一对,那也没甚么大不了,可是你先前干么这样凶啊?那渔人又是笑又是急,只说:唉,是我这么莽撞脾气不好,当真要好好改才是。好姑娘,你府上在哪里?我跟你去取,好不好?这里去不远罢?黄蓉轻轻叹了口气道:说近不近,说远不远,三四千里路是有的。
  那渔人吃了一惊,根根虬髯竖了起来,喝道:小丫头,原来是在消遣老爷。提起醋钵大的拳头,就要往黄蓉头上捶将下去,只是见她年幼柔弱,这一拳怕打死了她,拳在空中,迟迟不落。郭靖早已抢在旁边,只待他拳劲一发,立时抓他手腕。黄蓉笑道:急甚么?我早想好了主意。靖哥哥,你呼白雕儿来罢。郭靖不明她的用意,但依言呼雕。那渔人听他喉音一发,山谷鸣响,中气极是充沛,不禁暗暗吃惊:适才幸好未曾动手,否则怕要吃这小子的亏。
  过不多时,双雕循声飞至。黄蓉剥了块树皮,用针在树皮背后刺了一行字道:爹爹:我要一对金娃娃,叫白雕带来罢。女蓉叩上。郭靖大喜,割了二条衣带,将树皮牢牢缚在雄雕足上。黄蓉向双雕道:到桃花岛,速去速回。郭靖怕双雕不能会意,手指东方,连说了三声桃花岛。双雕齐声长鸣,振翼而起,在天空盘旋一周,果然向东而去,片刻之间已隐没云中。那渔人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,喃喃的道:桃花岛,桃花岛?黄药师黄老先生是你甚么人?黄蓉傲然道:是我爹爹,怎么啦?那渔人道:啊!却不接话。黄蓉道:数日之间,我的白雕儿会把金娃娃带来,不太迟罢?那渔人道:但愿如此。望着靖蓉二人上下打量,眼中满是怀疑神色。郭靖打了一躬道:不曾请教大叔尊姓大名。那渔人不答,却道:你们到这里来干甚么?是谁教你们来的?郭靖恭恭敬敬的道:晚辈有事求见段皇爷。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,说是奉洪七公之命而来,但明明是撒谎的言语,终究说不出口。那渔人厉声道:我师父不见外人,你们找他干么?依郭靖本性,就要实说,但又恐因此见南帝不着,误了黄蓉性命,说不得,只好权且骗他一骗,正要开言,那渔人见他神色不定,黄蓉容颜憔悴,已猜到了七八分,喝道:你们想要我师父治病,是不是?郭靖被他喝破心事,哪里还能隐瞒,只得点头称是,心中又急又悔,只恨没能抢先撒谎。那渔人大声道:见我师父,再也休想。我拚着受师父师叔责骂,也不要你们甚么金娃娃、银娃娃啦,快快下山去罢!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,绝无丝毫转圜余地,只把郭靖听得呆了半晌,倒抽凉气,过了好一阵,上前躬身行礼道:这位受伤求治的是桃花岛黄岛主的爱女,现下是丐帮的帮主,务求大叔瞧着黄岛主与洪帮主两位金面,指点一条明路,引我们拜见段皇爷。那渔人听到洪帮主三字,脸色稍见和缓,摇头道:这位小姑娘是丐帮帮主?我可不信。郭靖指着黄蓉手中的竹杖道:这是丐帮帮主的打狗棒,想来大叔必当识得。那渔人点了点头道:那么九指神丐是你们甚么人?郭靖道:正是我们两人的恩师。那渔人啊了一声,道:原来如此。你们来找我师父,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?郭靖迟疑未答,黄蓉忙接口道:正是。那渔人低头沉吟,自言自语:九指神丐与我师父交情非比寻常,这事该当如何?黄蓉心想,乘他犹豫难决之际,快下说辞,又道:师父命我们求见段皇爷,除了请他老人家疗伤,尚有要事奉告。那渔人突然抬起头来,双目如电,逼视黄蓉,厉声道:九指神丐叫你们来求见段皇爷? 黄蓉道:是啊!那渔人又追问一句:当真是段皇爷,不是旁人?黄蓉知道其中必有别情,可是无法改口,只得点了点头。那渔人走上两步,大声喝道: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了!靖、蓉二人大吃一惊,齐声道:死了?那渔人道:段皇爷离此尘世之时,九指神丐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,岂有再命你们来拜见段皇爷之理?你们受谁指使?到此有何阴谋诡计?快快说来。说着又踏前一步,左手一拂,右手横里来抓黄蓉肩头。郭靖见他越逼越近,早有提防,当他右手离黄蓉身前尺许之际,左掌圆劲,右掌直势,使招见龙在田,挡在黄蓉身前。这一招纯是防御,却是在黄蓉与渔人之间布了一道坚壁,敌来则挡,敌不至则消于无形。那渔人见他虽然出掌,但势头斜向一边,并非对自己进击,心中微感诧异,五指继续向黄蓉左肩抓去,又进半尺,突然与郭靖那一招劲道相遇,只感手臂剧痛,胸口微微发热,这一抓立时被反弹出来。他只怕郭靖乘势进招,急忙跃开,横臂当胸,心道: 当年听洪七公与师父谈论武功,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功夫,那么这两个少年确是他的弟子,倒也不便得罪。只见郭靖拱了拱手,神色甚是谦恭,这一招虽是他占了上风,但无半点得意之色,心中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,说道:两位虽是九指神丐的弟子,可是此行却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来,是也不是?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,但既被说中,无法抵赖,只得点了点头。那渔人脸上已不似先前凶狠,说道:纵然九指神丐自身受伤至此,小可也不能送他老人家上山去见家师。区区下情,两位见谅。黄蓉道:当真连我师父也不能?那渔人摇头道:不能!打死我也不能!黄蓉心中琢磨:他明说段皇爷是他师父,可是又说段皇爷已经死了,又说死时洪恩师就在他的身旁,这中间许多古怪之处,却是叫人难以索解。寻思:他师父在这山上,那是一定的了,管他是不是段皇爷,我们总得见上一见。抬头仰视,只见那山峰穿云插天,较之铁掌山的中指峰尤高数倍,山石滑溜,寸草不生,那片大瀑布恰如从空而降,实无上山之路,心想: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,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来呢。
  她目光顺着瀑布往下流动,心中盘算上山之策,突然眼前金光闪烁,水底有物游动。她慢慢走到水边,定睛瞧去,只见一对金娃娃钻在山石之中,两条尾巴却在外面乱晃,忙向郭靖招手,叫他过来观看。
  郭靖啊的一声,道:我下去捉上来。黄蓉道:唏!那不成,水这么急,怎站得住足?别发傻啦。郭靖却想:我若冒险将这对怪鱼捉到送给渔人,当能动他之心,引我们去见他师父。否则的话,难道眼睁睁瞧着蓉儿之伤无人疗治?他知黄蓉必会阻拦,当下一语不发,也不除衣裤鞋袜,涌身就往瀑布中跳落。黄蓉急叫:靖哥哥!站起身来,立足不定,摇摇欲倒。那渔人也是大吃一惊,伸手扶她站稳了,立即奔向茅屋,似欲去取物来救郭靖。黄蓉坐回石上,看郭靖时,只见他稳稳站定水底,一任瀑布狂冲猛击,身子竟未摇晃,慢慢弯腰去捉那对金娃娃。但见他一手一条,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轻轻向外拉扯,只恐弄伤了怪鱼,不敢使力,岂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,滑腻异常,几下扭动,挣脱了郭靖掌握,先后窜入石底。郭靖急抢时,却哪里来得及,刹那间影踪不见。黄蓉失声低呼,忽听背后一人大声惊叫,回过头来,见那渔人已站在自己身后,左肩上扛了一艘黑黝黝的小船,右手握着两柄铁桨,想是要下水去救人。郭靖双足使劲,以千斤坠功夫牢牢站稳石上,恰以中流砥柱,屹立不动,闭气凝息,伸手到怪鱼遁入的那大石底下用力一抬,只感那石微微摇动,心中大喜,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飞龙在天,双掌向上猛举,水声响处,那巨石竟被他抬了起来。他变招奇速,巨石一起,立时一招潜龙勿用横推过去,那巨石受水力与掌力夹击,擦过他身旁,蓬蓬隆隆,滚落下面深渊中去了,响声在山谷间激荡发出回音,轰轰然良久不绝。只见他双手高举,一手抓住一只金娃娃,一步一步从瀑布中上来。瀑布日夜奔流,年深月久,在岩石间切了一道深沟,约有二丈来高。那渔人见郭靖站在沟底,哪里跳得上来,于是垂下铁桨,想要让他握住,吊将上来。但郭靖手中握着怪鱼,只怕一松手又被滑脱逃去,当下在水底凝神提气,右足一点,身子斗然间从瀑布中钻出,跟着左足在深沟边上横里一撑,人已借力跃到岸上。黄蓉虽和他相聚日久,却不料他功力已精进如此,见他在水底定身抬石、闭气捉鱼,视瀑布的巨力冲击俨若无物,心中又惊又喜。其实郭靖为救黄蓉,乃是豁出了性命甘冒大险,待得出水上岸,回头见那瀑布奔腾而去,水沫四溅,不由得目眩心惊,自己也不信适才居然有此刚勇下水。那渔人更是惊佩无已,知道若非气功、轻功、外功俱臻上乘,别说捉鱼,一下水就给瀑布冲入下面深渊去了。
  两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腾挣扎,哇哇而叫,宛如儿啼。郭靖笑道:怪不得叫作娃娃鱼,果然像小孩儿哭叫一般。伸手交给渔人。那渔人喜上眉梢,放下铁桨,正要接过,忽然心中一凛,缩回手去,说道:你抛回水里去罢,我不能要。郭靖奇道:干么?渔人道:我收了金娃娃,仍是不能带你去见我师父。受惠不报,难道不敬天下英雄耻笑? 郭靖一呆,正色道:大叔坚执不允携带,必有为难之处,晚辈岂敢勉强?区区一对鱼儿,说得上甚么受惠不受惠?大叔只管拿去!说着将鱼儿送到渔人手中。那渔人伸手接了,神色间颇为过意不去。郭靖转头向黄蓉道:蓉儿,常言道死生有命,寿算难言,你的伤若是当真不治,阴世路上,总是有你靖哥哥陪着就是了。咱们走罢!黄蓉听他真情流露,不禁眼圈一红,但心中已有算计,向渔人道:大叔,你既不肯指点,那也罢了,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,你若不说,我可是死不瞑目。渔人道:甚么?黄蓉道:这山峰光滑如镜,无路可上,你若肯送我们上山,却又有甚么法子?那渔人心想:若不是我携带,他们终究难以上山,这一节说也无妨。于是说道:说难是难,说易却也容易得紧。从右首转过山角,已非瀑布,乃是一道急流,我坐在这铁舟之中,扳动铁桨,在急湍中逆流而上,一次送一人,两次就送两人上去。
  黄蓉道:啊,原来如此。告辞了!站起身来,扶着郭靖转身就走。郭靖一拱手,不再言语。那渔人见二人下山,只怕金娃娃逃走,飞奔到茅舍中去安放。黄蓉道:快抢铁舟铁桨,转过山角下水!郭靖一怔,道:这……这不大好罢?黄蓉道:好,你爱做君子,那就做君子罢!救蓉儿要紧,还是做正人君子要紧?瞬息之间,这念头在脑海中连闪几次,一时沉吟难决,却见黄蓉已快步向上而行,这时哪里还容得他细细琢磨,不由自主的举起铁舟,急奔转过山角,喝一声:起!用力掷入瀑布的上游。铁舟一经掷出,他立即抢起铁桨,挟在左腋之下,右手横抱黄蓉,只见铁舟已顺着水流冲到跟前,同时听到耳后暗器声响,当即低头让过暗器,涌身前跃,双双落入舟中。一枚暗器打中黄蓉背心,给背囊中包着的软猬甲弹开。这时水声轰轰,只听得那渔人高声怒吼,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么,眼见铁舟随着瀑布即将流至山石边缘,若是冲到了边缘之外,这一泻如注,自非摔得粉身碎骨不可,郭靖左手铁桨急忙挥出,用力一扳,铁舟登时逆行了数尺。他右手放下黄蓉,铁桨再是一扳,那舟又向上逆行了数尺。
  那渔人站在水旁戟指怒骂,风声水声中隐隐听到甚么臭丫头!小贱人!之声,黄蓉嘻嘻而笑,道:他仍当你是好人,净是骂我。郭靖全神贯注的扳舟,哪里听到她说话,双膀使力,挥桨与激流相抗。那铁舟翘起了头鼓浪逆行。此处水流虽不如瀑布般猛冲而下,却也极是急促,郭靖划得面红气促,好几次险些给水冲得倒退下去,到后来水势略缓,他又悟到了用桨之法,以左右互搏的心法,双手分使神龙摆尾那一招。每一桨出去,都用上降龙十八掌的刚猛之劲,掌力直透桨端,左一桨神龙摆尾,右一桨神龙摆尾,把铁舟推得宛似顺水而行一般。黄蓉赞道:就是让那渔人来划,也未必能有这么快!又行一阵,划过两个急滩,一转弯,眼前景色如画,清溪潺潺,水流平稳之极,几似定住不动。那溪水宽约丈许,两旁垂柳拂水,绿柳之间夹植着无数桃树,若在春日桃花盛开之时,想见一片锦绣,繁华耀眼。这时虽无桃花,但水边生满一丛丛白色小花,芳香馥郁。靖蓉二人心旷神怡,料想不到这高山之巅竟然别有一番天地。溪水碧绿如玉,深难见底,郭靖持住桨柄顶端,将铁桨竖直下垂,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,突然间一股大力冲到,他未曾防备,铁桨几欲脱手,原来溪面水平如镜,底下却有一股无声的激流。
  那铁舟缓缓向前驶去,绿柳丛间时有飞鸟鸣啭。黄蓉叹道:若是我的伤难以痊可,那就葬身此处,不再下去了。郭靖正想说几句话相慰,铁舟忽然钻入了一个山洞。洞中香气更浓,水流却又湍急,只听得一阵嗤嗤之声不绝。郭靖道:那是甚么声音?黄蓉摇摇头道:我也不知道。眼前斗亮,铁舟已然出洞,两人不禁同声喝彩:好!原来洞外是个极大的喷泉,高达二丈有余,奔雪溅玉,一条巨大的水柱从石孔中直喷上来,飞入半空,嗤嗤之声就是从喷泉发出。那溪水至此而止,这喷泉显是下面溪水与瀑布的源头了。郭靖扶着黄蓉上了岸,将铁舟拉起放在石上,回过头来,却见水柱在太阳照耀下映出一条眩目奇丽的彩虹。当此美景,二人纵有百般赞美之意,却也不知说甚么话好,只是手携着手,并肩坐在石上,胸中一片明净,再无别念,看了半晌,忽听得彩虹后传出一阵歌声。
  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:城池俱坏,英雄安在?云龙几度相交代?想兴衰,苦为怀。唐家才起隋家败,世态有如云变改。疾,也是天地差!迟,也是天地差!那山坡羊小曲于宋末流传民间,到处皆唱,调子虽一,曲词却随人而作,何止千百?惟语句大都俚俗。黄蓉听得这首曲子感慨世事兴衰,大有深意,心下暗暗喝彩。只见唱曲之人从彩虹后转了出来,左手提着一捆松柴,右手握着一柄斧头,原来是个樵夫。黄蓉立时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:若言求医,更犯大忌,未登其堂,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。当时不明渔樵耕读四字说的是甚么,现下想来,捉金娃娃的是个渔人,此处又见樵子,那么渔樵耕读想来必是段皇爷手下的四个弟子或亲信了,不禁暗暗发愁:闯过那渔人一关已是好不容易。这樵子歌声不俗,瞧来决非易与。那耕读二人,又不知是何等人物?只听那樵子又唱道:天津桥上,凭栏遥望,舂陵王气都凋丧。树苍苍,水茫茫,云台不见中兴将,千古转头归灭亡。功,也不久长!名,也不久长!他慢慢走近,随意向靖、蓉二人望了一眼,宛如不见,提起斧头便在山边砍柴。黄蓉见他容色豪壮,神态虎虎,举手迈足间似是大将军有八面威风。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这山林间樵柴,必当他是个叱咤风云的统兵将帅,心中一动:师父说南帝段皇爷是云南大理国的皇帝,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将?只是他歌中词语,却何以这般意气萧索?又听他唱道:峰峦如聚,波涛如怒,山河表里潼关路。望西都,意踟蹰。伤心秦汉经行处,宫阙万间都做了土。兴,百姓苦!亡,百姓苦!当听到最后两句,黄蓉想起父亲常道:甚么皇帝将相,都是害民恶物,改朝换姓,就只苦了百姓!不禁喝了声彩:好曲儿!那樵子转过身来,把斧头往腰间一插,问过:好?好在哪里?黄蓉欲待相答,忽想:他爱唱曲,我也来唱个,山坡羊答他。当下微微一笑,低头唱道:青山相待,白云相爱。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。一茅斋,野花开,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?陋巷单瓢亦乐哉。贫,气不改!达,志不改!她料定这樵子是个随南帝归隐的将军,昔日必曾手绾兵符,显赫一时,是以她唱的这首曲中极赞粪土功名、山林野居之乐,其实她虽然聪明伶俐,毕竟不是文人学士,能在片刻之间便作了这样一首好曲子出来。她在桃花岛上时曾听父亲唱过此曲,这时但将最后两句改了几个字,以推崇这樵子当年富贵时的功业。只是她伤后缺了中气,声音未免过弱。常言道:千穿万穿,马屁不穿!这一首小曲儿果然教那樵子听得心中大悦,他见靖、蓉二人乘铁舟、挟铁桨溯溪而上,自必是山下那渔人所借的舟桨,心旷神怡之际,当下也不多问,向山边一指,道:上去罢!
  只见山边一条手臂粗细的长藤,沿峰而上。靖、蓉二人仰头上望,见山峰的上半截隐入云雾之中,不知峰顶究有多高。两人所唱的曲子,郭靖听不懂一半,听那樵子放自己上去,实不明是何原因,只怕他又起变卦,当下更不打话,背起黄蓉,双手握着长藤,提气而上。他双臂交互攀援,爬得甚是迅捷,片刻之间,离地已有十余丈,隐隐听得那樵子又在唱曲,甚么……当时纷争今何处?赢,都变作土!输,都变作土!
  黄蓉伏在他背上笑道:靖哥哥,依他说,咱们也别来求医啦。郭靖愕然,问道: 怎么?黄蓉道: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,治好了,都变作土!治不好,都变作土!郭靖道:呸,别听他的。黄蓉轻轻唱道:活,你背着我!死,你背着我!随着黄蓉低宛的歌声,两人已钻入云雾之中,放眼白茫茫一片,虽当盛暑,身上却已颇感寒意。黄蓉叹道:眼前奇景无数,就算治不好,也不枉了一场奔波。郭靖道:蓉儿,你别再说死啦活啦,成不成?黄蓉低低一笑,在他头颈中轻轻吹气。郭靖只感颈中又热又痒,叫道: 你再胡闹!我一个失手,两个儿一齐摔死。黄蓉笑道:好啊,这次可不是我说死啦活啦!郭靖一笑,无话可答,愈爬愈快,突见那长藤向前伸,原来已到了峰顶,刚踏上平地,猛听得轰隆一声巨响,似是山石崩裂,又听得牛鸣连连,接着一个人大声吆喝。郭靖奇道:这么高的山上也有牛,可当真怪了!负着黄蓉,循声奔去。黄蓉道:渔樵耕读么,耕田就得有牛。
  一言甫毕,只见山坡上一头黄牛昂首吽鸣,所处形势却极怪异。那牛仰天卧在一块岩石上,四足挣扎,站不起来,那石摇摇欲堕,下面一人摆起了丁字步,双手托住岩石,只要一松手,势必连牛带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。那人所站处又是一块突出的悬岩,无处退让,纵然舍得那牛不要,但那岩石压将下来,不是断手,也必折足。瞧这情势,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,失足跌将下来,撞松岩石,那人便在近处,抢着托石救牛,却将自己陷入这狼狈境地。黄蓉笑道:适才唱罢山坡羊,转眼又见山坡牛!
  那山峰顶上是块平地,开垦成二十来亩山田,种着禾稻,一柄锄头抛在田边,托石之人上身赤膊,腿上泥污及膝,显见那牛跌下时他正在耘草。黄蓉放眼察看,心中琢磨:此人自然是渔樵耕读中的耕了。这头牛少说也有三百斤上下,岩石的份量瞧来也不在那牛之下,虽有一半靠着山坡,但那人稳稳托住,也算得是神力惊人。郭靖将她往地下一放,奔了过去。黄蓉急叫:慢来,别忙!但郭靖救人要紧,挨到农夫身边,蹲下身去举手托住岩石,道:我托着,你先去将牛牵开!那农夫手上斗轻,还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气托得起黄牛与大石,当下先松右手,侧过身子,左手仍然托在石底。郭靖脚下踏稳,运起内劲,双臂向上奋力挺举,大石登时高起尺许,那农夫左手也就松了。
  他稍待片刻,见那大石并不压将下来,知道郭靖尽可支撑得住,这才弯腰从大石下钻过,跃上山坡,要去牵开黄牛,不自禁向郭靖望了一眼,瞧瞧这忽来相助之人却是何方英雄,一瞧之下,不由得大为诧异,但见他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,实无惊人之处,双手托着黄牛大石,却又显得并不如何吃力。那农夫自负膂力过人,看来这少年还远在自己之上,不觉大起疑心,再向坡下望去,见一个少女倚在石旁,神情委顿,似患重病,怀疑更甚,向郭靖道:朋友,到此何事?郭靖道:求见尊师。那农夫道:为了何事?郭靖一怔,还未回答,黄蓉侧身叫道:你快牵牛下来,慢慢再问不迟。他一个失手,岂不连人带牛都摔了下去?那农夫心想:这二人来求见师父,下面两位师兄怎无响箭射上?若是硬闯两关,武功自然了得。这时正好乘他松手不得,且问个明白。于是又问:来求我师父治病?郭靖心道:反正在下面已经说了,也就不必瞒他。当下点点头。那农夫脸色微变,道:我先去问问。说着也不去牵牛,从坡上跃下地来。郭靖大叫:喂,你快先帮我把大石推开再说!那农夫笑道:片刻即回。
  黄蓉见这情状,早已猜知那农夫心意,存心要耗却郭靖的气力,待他托着大石累到精疲力尽,再来援手,那时要撵二人下山,可说易如反掌,只恨自己伤后力气全失,无法相助推开大石,但见那农夫飞步向前奔去,不知到何时才再回来,心中又气又急,叫道:喂,大叔,快回来。那农夫停步笑道:他力气很大,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,放心好啦。 黄蓉心中更怒,暗道:靖哥哥好意相救,你却叫他钻进圈套,竟说要他托个一时三刻。我且想个甚么法儿也来损你一下。眉尖微蹙,早有了主意,叫道:大叔,你要去问过尊师,那也该当。这里有一封信,是家师洪七公给尊师的,相烦带去。那农夫听得洪七公名字,咦了一声,道:原来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。这位小哥也是洪老前辈门下的吗?难怪恁地了得。说着走近来取信。
  黄蓉点头道:嘿,他是我师哥,也不过有几百斤蛮力,说到武功,可远远及不上大叔了。慢慢打开背囊,假装取信,却先抖出那副软猬甲来,回头向郭靖望了一眼,脸露惊惶神色,叫道:啊哟,不好,他手掌要烂啦,大叔,快想法儿救他一救。那农夫一怔,随即笑道:不碍事。信呢?伸手只待接信。黄蓉急道:你不知道,我师哥正在练劈空掌,两只手掌昨晚浸过醋,还没散功,压得久了,手掌可就毁啦。她在桃花岛时曾跟父亲练过劈空掌,知道练功的法门。那农夫虽不会这门功夫,但他是名家弟子,见闻广博,知道确有此事,心想:若是无端端伤了九指神丐的弟子,不但师父必定怪罪,我心中可也过意不去,何况他又是好意出手救我。只是不知道这小姑娘的话是真是假,只怕她行使诡计,却是骗我去放他下来。黄蓉见他沉吟未决,拿起软猬甲一抖,道:这是桃花岛至宝软猬甲,刀剑不损,请大叔去给他垫在肩头,再将大石压上,那么他既走不了,身子又不受损,岂非两全其美?否则你毁了他的手掌,我师父岂肯干休?定会来找你师父算帐。那农夫倒也听见过软猬甲的名字,将信将疑的接过手来。黄蓉见他脸上仍有不信之色,道:我师父教我,不可对人说谎,怎敢欺骗大叔?大叔若是不信,便在这甲上砍几刀试试。那农夫见她脸上一片天真无邪,心道:九指神丐是前辈高人,言如金玉,我师父提到时向来十分钦佩。瞧这小姑娘模样,确也不是撒谎之人。只是为了师父安危,丝毫不敢大意,从腰间拔出短刀,在软猬甲上砍了几刀,那甲果然纹丝不伤,真乃武林异宝,这时再无怀疑,道: 好,我去给他垫在肩头就是。他哪知黄蓉容貌冰雪无邪,心中却是鬼计多端,当下拿着软猬甲,挨到郭靖身旁,将甲披在他的右肩,双手托住大石,臂上运劲,挺起大石,说道: 你松手罢,用肩头抗住。黄蓉扶着山石,凝目瞧着二人,眼见那农夫托起大石,叫道: 靖哥哥,飞龙在天!郭靖只觉手上一松,又听得黄蓉呼叫,更无余暇去想,立时右掌前引,左掌从右手腕底穿出,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飞龙在天,人已跃在半空,右掌复又翻到左掌之前,向前一扑,落在黄蓉身旁,那软猬甲兀自稳稳的放在肩头,只听那农夫破口大骂,回头看时,又见他双手上举,托着大石动也不能动了。
  黄蓉极是得意,道:靖哥哥,咱们走罢。回头向那农夫道:你力气很大,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,放心好啦。那农夫骂道:小丫头,使这勾当算计老子!你说九指神丐言而有信,哼,他老人家一世英名,都让你这小丫头给毁了。黄蓉笑道:毁甚么啊?师父叫我不能撒谎,可是我爹爹说骗骗人没甚么大不了。我爱听爹爹的话,我师父可拿我没法子。那农夫怒道:你爹爹是谁?黄蓉道:咦,我不是给你试过软猬甲么?那农夫大骂:该死,该死!原来鬼丫头是黄老邪的鬼女儿。我怎么这生胡涂?
  黄蓉笑道:是啊,我师父言出如山,他是从来不骗人的。这件事难学得紧,我也不想学他。我说,还是我爹爹教得对呢!说着格格而笑,牵着郭靖的手径向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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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注:散曲发源于北宋神宗熙宁、元丰年间,宋金时即已流行民间。惟本回樵子及黄蓉所唱山坡羊为元人散曲,系属晚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