飞狐外传-第01章 大雨商家堡

来源:大秦岭旅游网浏览:12651次日期:2017-11-29 18:10:32

飞狐外传
第01章 大雨商家堡
 
  胡一刀,曲池,天枢!
  苗人凤,地仓,合谷!
  一个嘶哑的嗓子低沉地叫着。叫声中充满着怨毒和愤怒,语声从牙齿缝中迸出来,似是千年万年、永恒的咒诅,每一个字音上涂着血和仇恨。
  突突突突四声响,四道金光闪动,四枝金镖连珠发出,射向两块木牌。
  每块木牌的正面反面都绘着一个全身人形,一块上绘的是个浓髯粗豪的大汉,旁注胡一刀三字;另一块上绘的是个瘦长汉子,旁注苗人凤三字,人形上书明人体周身穴道。木牌下面接有一柄,两个身手矫捷的壮汉各持一牌,在练武厅中满厅游走。
  大厅东北角一张椅子中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白发婆婆,口中喊着胡一刀或苗人凤穴道的名称。一个二十来岁的英俊少年劲装结束,镖囊中带着十几枝金镖,听得那婆婆喊出穴道名称,右手一扬,就是一道金光射出,钉向木牌。两个持牌壮汉头戴钢丝罩子,上身穿了厚棉袄再罩牛皮背心,唯恐少年失了准头,金镖招呼到他们身上。两人窜高伏低,摇摆木牌,要让他不易打中。
  大厅外的窗口,伏着一个少女、一个青年汉子。两人在窗纸上挖破了两个小孔,各用右眼凑着向里偷窥。两人见那少年身手不凡,发镖甚准,不由得互相对望了一眼,脸上都露出讶异的神色。
  天空黑沉沉的堆满了乌云。大雨倾盆而下,夹着一阵阵的电闪雷轰,势道吓人。黄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下,直溅到窗外两个少年男女的身上。
  他们都身披油布雨衣,对厅上的事很感好奇,又再凑眼到窗洞上去看时,只听得那婆婆说道:准头还可将就,就是没劲儿,今日就练到这里。说着慢慢站起身来。
  少女拉了那汉子一把,急忙转身,向外院走去。那汉子低声道:这是什么玩意见?那少女道:什么玩意儿?自然是练镖了。这人的准头算是很不错的了。那汉子道:难道练镖我也不懂?可是木牌上干吗写了什么胡一刀、苗人凤?那少女道:这就有点邪门。你不懂,我怎么就懂了?咱们问爹爹去。
  这少女十八九岁年纪,一张圆圆的鹅蛋脸,眼珠子黑漆漆的,两颊晕红,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。那汉子浓眉大眼,比那少女大着六七岁,神情粗豪,脸上生满紫色小疮,相貌虽然有点丑陋,但步履轻健,精神饱满,却也英气勃勃。
  两人穿过院子,雨越下越大,泼得两人脸上都是水珠。少女取出手帕抹去脸上水滴,红红白白的脸经水一洗,更是显得娇嫩。那汉子呆呆地望着她,不由得呆了。少女侧过头来,故意歪了雨笠,让竹笠上的雨水都流入了他衣领。那汉子看得出了神,竟自不觉。那少女噗哧一笑,轻轻叫了声:傻瓜!走进花厅。
  厅中东首生了好大一堆火,二十多个人团团围着,在火旁烘烤给雨淋湿了的衣物。这群人身穿玄色或蓝色短衣,有的身上带着兵刃,是一群镖客、趟子手和脚夫。厅上站着三个武官打扮的汉子。这三人刚进来避雨,正在解去湿衣,斗然见到这明艳照人的少女,不由得眼睛都是一亮。
  那少女走到烤火的人群中间,把一个精乾瘦削的老人拉在一旁,将适才在后厅见到的事悄声说了。那老人约莫五十来岁,精神健旺,头上微见花白,身高不过五尺,但目光炯炯,凛然有威。他听了那少女的话,眉头一皱,低声呵责道:又去惹事生非!若是让人家知觉了,岂不是自讨没趣?那少女伸伸舌头,笑道:爹,这趟陪你老人家出来走镖,这可是第十八回挨骂啦。那老人道:我教你练功夫时,旁人来偷瞧,那怎么啦?
  那少女本来嬉皮笑脸,听父亲说了这句话,不禁心头一沉。她想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场外偷瞧她父亲演武,父亲明明知道,却不说破,在试发袖箭之时,突然一箭,将那人打瞎了一只眼睛。总算他手下容情,劲道没使足,否则袖箭穿脑而过,那里还有命在?父亲后来说,偷师窃艺,乃是武林中的大忌,比偷窃财物更为人痛恨百倍。
  那少女一想,倒有些后悔,适才不该偷看旁人练武,但姑娘的脾气要强好胜,嘴上不肯服输,说道:爹,那人的镖法也平常得紧,保管没人偷学了。老者脸一沉,斥道:你这丫头,怎么开口就说旁人的玩意儿不成?那少女一笑,道:谁叫我是百胜神拳马老镖头的女儿呢?
  三个武官烤火,不时斜眼瞟向那美貌少女,只是他父女俩话声很低,听不到说些什么。那少女最后一句话说得大声了,一个武官听到百胜神拳马老镖头的女儿几个字,瞧雎这短小瘦削、骨头没几两重的干瘪老头,又横着眼一扫插在厅口那枝黄底黑丝线绣着一匹插翅飞马的镖旗,鼻中哼了一声,心想:百胜神拳?吹得好大的气儿!
  原来这老者姓马,名行空,江湖上外号叫作百胜神拳。那少女是他的独生爱女马春花。这名字透着有些儿俗气,可是江湖上的武人,也只能给姑娘取个什么春啊花啊的名字。跟她一起偷看人家练镖的汉子姓徐,单名一个铮字,是马行空的徒弟。
  徐铮蹲在火堆旁烤火,见那武官不住用眼瞟着师妹,不由得心头有气,向他怒目瞪了一眼。那武官刚好回过头来,与他目光登时就对上了,心想你这小子横眉怒目干么,也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。徐铮本就是霹雳火爆的脾气,眼见对方无礼,当下虎起了脸,目不转睛地瞪着那武官。
  那武官约莫三十来岁,身高膀宽,一脸精悍之色。他哈哈一笑,向左边的同伴道:你瞧这小子斗鸡儿似的,是你偷了他婆娘还是怎地?那两个武官对着徐铮哈哈大笑。
  徐铮大怒,霍地站起来,喝道:你说什么?那武官笑吟吟地道:我说,小子唉,我说错啦,我跟你赔不是。徐铮性子直,听到人家赔不是,也就算了,正要坐下,那人笑道:我知道人家不是偷了你婆娘,准是偷了你妹子。
  徐铮一跃而起,便要扑上去动手,马行空喝道:铮儿,坐下。徐铮一愕,脸孔胀得通红,道:师父,你……你没听见?马行空淡淡地道:人家官老爷们,爱说几句笑话儿,又干你什么事了?徐铮对师父的话向来半句不敢违拗,狠狠瞪着那个武官,却慢慢坐了下来。那三个武官又是一阵大笑,更是肆无忌惮地瞧着马春花,目光中尽是淫邪之意。
  马春花见这三人无礼,要待发作,却知爹爹素来不肯得罪官府,寻思怎生想个法儿,跟这三个臭官儿打一场架。突然雷光一闪,照得满厅光亮,接着一个焦雷,震得各人耳朵嗡嗡发响,这霹雳便像是打在这厅上一般。天上就似开了缺口,雨水大片大片地泼将下来。
  雨声中只听得门口一人说道:这雨实在大得很了,只得借光在宝庄避一避。庄上一名男仆说道:厅上有火,大爷请进吧。
  厅门推开,进来了一男一女,男的长身玉立,气宇轩昂,背上负着一个包裹,三十七八岁年纪。女的约莫二十二三岁,肤光胜雪,眉目如画,竟是一个绝色丽人。马春花本来算得是个美女,但这丽人一到,立时就比了下去。两人没穿雨衣,那少妇身上披着男子的外衣,已然全身尽湿。那男子携着少妇的手,两人神态亲密,似是一对新婚夫妇。那男子找了一捆麦杆,在地下铺平了,扶着少妇坐下,显得十分的温柔体贴。这二人衣饰都很华贵,少妇头上插着一枝镶珠的黄金凤头钗,看那珍珠几有小指头大小,光滑浑圆,甚是珍贵。马行空心中暗暗纳罕:这一带道上甚不太平,强徒出没,这一对夫妇非富即贵为何不带一名侍从,两个儿孤孤单单地赶道?饶是他在江湖上混了一世,却也猜不透这二人的来路。
  马春花见那少妇神情委顿,双目红肿,自是途中遇上大雨,十分辛苦,这般穿了湿衣烤火,湿气逼到体内,非生一场大病不可,当下打开衣箱,取出一套自己的衣服,走近去低声说道:娘子,我这套粗布衣服,你换一换,待你烘干衣衫,再换回吧。那少妇好生感激,向她一笑,站起身来,目光中似乎在向丈夫询问。那男子点点头,也向马春花一笑示谢。那少妇拉了马春花的手,两个女子到后厅去借房换衣。
  三个武官互相一望,脸上现出特异神色,心中都在想像那少妇换衣之时,定然美不可言。适才和徐铮斗口的那个武官最是大胆,低声道:我瞧瞧去。另一个笑道:老何,别胡闹。那姓何的武官眨眨眼睛,站起身来,跨出几步,一转念,从地下拾起腰刀,挂在身上。
  徐铮受了他的羞辱.心中一直气愤,见他走向后院,转头向师父望了一眼,只见马行空闭着眼睛在养神,又见戚杨两位镖头、五个趟子手和十多名脚夫守在镖车之旁,严行戒备,决不致出了乱子,于是跟随在那武官身后。
  那武官听到背后脚步响,转过头来,见是徐铮,咧嘴一笑道:小子,你好!徐铮道:臭官儿,你好。那武官笑道:想挨揍,是不是?徐铮道:是啊。我师父不许打你。咱们悄悄地打一架,好不好?那武官自恃武艺了得,没将这楞小子瞧在眼里,只是见他镖行人多,己方只有三人,若是群殴,定要吃亏,这楞小子要悄悄打架,那是再好也没有,便笑着点头道:好啊,咱们走得远些。若给你师父听见了,这架就打不成。
  两人穿过天井,要寻个没人的所在动手,忽见回廊上转出一个人来。那人身穿绸袍,眉清目秀,正是适才练镖的少年。徐铮心中一动:借他的武厅打架最好不过。于是上前一抱拳,说道:兄长请了。那少年还了一揖,说道:达官有何吩咐?徐铮指着武官道:在下跟这个总爷有点小过节,想借兄长的练武厅一用。那少年好生奇怪,心道:你怎知我家有练武厅?但学武之人,听到旁人要比武打架,可比什么都欢喜,当即答道:好极,好极!当下领了二人走进练武厅。
  这时老婆婆和庄丁等都已散去,练武厅上更无旁人。那武官见四壁军器架上刀枪剑戟一应俱全,此外沙包、箭靶、石锁、石鼓放得满地,西首地下还安着七十二根梅花桩,暗暗点头,心想:原来这一家人会武,只怕功夫还不错。于是向那少年一抱拳,说道:在下来贵庄避雨,还没请教主人高姓大名。那少年忙即还礼,说道:小人姓商,名宝震。两位高姓大名?徐铮抢着道:我叫徐铮,我师父是飞马镖局总镖头,百胜神拳马行空。说着向武官瞪了一眼,心道:你听了我师父的名头,可知道厉害了吗?
  商宝震拱手道:久仰,久仰。请教这一位。那武官道:在下是御前侍卫何思豪。商宝震道:原来是一位侍卫大人。小人素闻京师有大内十八高手,想来何大人都是知交。何思豪道:那大半也相熟的。其实皇帝身边的侍卫共分四等,侍卫班领,什长,一、二、三等及蓝翎侍卫,都由正黄、镶黄、正白内三旗的宗室亲贵子弟充任。汉侍卫属于第四等,这何思豪在侍卫处中只是最末等的蓝翎汉侍卫,所谓大内十八高手,那是他识得人家,人家就不识得他了。
  徐铮大声道:商公子,你就给做个公证。我跟这姓何的公公平平打一架,不管是谁输谁赢,都不许向旁人说起。他是生怕师父知道了责骂。何思豪哈哈笑道:胜了你这楞小子不足为武,还值得向旁人吹大气的么?楞小子,上啊。一捋长袍,拉起抱角,在腰带中塞好。徐铮脱下长袍,将辨子盘在头顶,摆个对拳,双足并拢,双手握拳相对,倒是神定气闲。
  何思豪见他这姿式是查拳门人和人动手的起手式,已放下了一大半心,心道:什么百胜神拳!这查拳三岁小孩儿也会,有什么希罕?原来潭、查、花、洪,向称北拳四大家,指潭腿、查拳、花拳、洪门四派拳术而言,在北方流传极广,任何练拳之人都略知一二,算得是拳术中的入门功夫。何思豪见对手拳法平常,向商宝震一笑,说道:献丑!一招上步野马分鬃,向徐铮打了过去,他使的是太极拳。其时太极门的武功声势甚盛,人人均知是极厉害的内家拳法。
  徐铮不敢怠慢,左脚向后踏出,上身转成坐盘式,右手按、左手撩,一招后义步撩掌出手极是快捷。何思豪见来招劲道不弱,忙使一招转身抱虎归山,避开了这一撩。徐铮使一招弓步架打,右拳呼地一声击出,直扑对方面门。何思豪不及避让,使一招如封似闭,双掌一对。二人拳掌相交,何思豪只感手腕隐隐生疼,心道:这小子蛮力倒大。
  霎时之间,二人各展拳法,拆了十余招。商宝震站着旁观,见徐铮脚步沉稳,出拳有力,何思豪却是身形飘忽,显然轻功颇有根基。
  斗到酣处,何思豪哈哈一笑,一掌击中徐铮肩头。徐铮飞脚踢去,何思豪侧身闪避,一招玉女穿梭,拍的一声,又击中徐铮手臂。徐铮更不理会,抡拳急攻,突然直出一举,一招弓步劈打,砰的一响,打中对方胸口。这一拳着力极沉,何思豪脚步踉跄,向后退了几步,终于一交坐倒。只听旁边一个女子声音娇声叫道:好!
  商宝震回过头去,只见两个女子站在厅口,一是少妇,另一个却是个闺女。他先前凝神观斗,不知身后有人。原来马春花和那少妇换了衣服经过此处,听到呼叱比武之声,在厅口一望,竟是师兄和那武官打架,这时见师兄得胜,不由得出声喝采。
  何思豪给这一拳打得好不疼痛,在女子面前丢脸出丑,更是老羞成怒,当即一跃而起,乘着跳跃之势,已抽腰刀在手,上步直劈。徐铮毫不畏惧,仍以查拳空手和他相斗,只是忌惮对方兵器锋利,巳是闪避多,进攻少了。马春花见这武官脸上神情狠恶,并非寻常打架,已是拼命一般,不由得有些担心。那少妇扯扯她的衣袖,道:咱们走吧!我最恨人动刀子出拳头。
  当此情势,马春花那里肯走,只道:再看一会儿。那少妇眉头一皱,竟自走了。
  商宝震凝神看着那武官的刀势,又留心徐铮闪避和上步抢攻之法,手上暗扣一枝金镖,若那武官用刀伤人,他就要伸手相救。但见徐铮双目紧紧盯住刀锋,刀锋向东,他眼睛跟到东,刀锋削向西,眼睛也跟到西。眼见迎面一刀砍来,他身子略闪,飞脚向敌人手腕上踢去。何思豪回刀削足,徐铮长臂急伸,砰的一响,一拳正中他鼻梁。何思豪大痛,手脚略缓,徐铮左手挥出,抓住他右腕一拿一扭,将腰刀夺了下来。
  何思豪怕他顺势挥刀削来,忙向后跃,举手往脸上一抹,满手是血。徐铮将腰刀往地下一摔,说道:你还敢瞎着眼睛骂人?何思豪满脸羞惭,不敢作声。
  商宝震伸手一拉徐铮后襟,使个眼色。徐铮尚未会意,商宝震已大声说道:双方不分胜败。好啦,大家武功一般高明,小弟佩服得紧……徐铮急道:怎……怎是不分胜败?商宝震道:两位武功各有独到之处。徐兄的查拳纯熟。何大人的太极拳和太极刀更是厉害之极。徐兄,你一时侥幸,其实讲真功夫,还得算何大人。一面说,一面取出手帕,帮何思豪抹去鼻血。徐铮还要再争,马春花道:师哥,别理他。咱们出去。
  徐铮打了何思豪两拳,一口恶气已经出了,但商宝震说话含糊,明明袒护对方,倒似自己输了,越想越怒,狠狠望了他一眼,随着师妹出去。走到天井,天空轰隆隆一片雷声过去,雷声中夹着商宝震、何思豪的大笑之声,显然这二人在背后笑他。
  他虽打架获胜,但越想越是不忿,气鼓鼓地坐在火旁。只见师父双目似开似闭,睡意甚浓。过了一会,何思豪走了出来,不知跟那两个武官说些什么猥亵言语,三人一齐哈哈大笑,不时斜目瞟那美貌少妇。
  马行空慢慢站起,伸了个懒腰,走到镖车旁边检视,忽然叫道:铮儿,过来,你瞧这儿怎么啦?马行空侧过身子,面向墙壁,伸手整理镖车,低声道:不长进的东西,你那招垫步踹腿怎么踹偏了?否则哪用跟他缠斗这么久?徐铮吓了一跳,颤声道:你……你老人家都瞧见啦?马行空道:哼,你莫想在师父面前捣鬼。他使那招提步高探马时,你干吗不使弓步双推掌?迎面直击,早就胜了。你就是胆小怕死。徐铮回想适才相斗之时,初时不知敌人虚实,果然有些害怕,有几招使得太过稳重了些。看来师父装作不知,其实是躲在窗外观看。
  马行空又道:快进去谢谢那姓商的吧。人家年纪比你轻,可有多精明能干。徐铮大为诧异,道:师父,谢什么?这姓商的偏心,不是好人。马行空冷笑道:是啊,他是偏心呢。可是他偏心维护你徐大爷哪。徐铮满心胡涂,怔怔地望着师父。马行空低声道:你打的是什么人?他是御前侍卫。咱们呢,那是凭人家赏口饭吃的走镖的。官老爷当真跟你为起难来,咱们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么?那少年护住了他面子,叫你这楞小子少了一桩后患。
  徐铮恍然大悟,连称:是,是!奔到后院练武厅中,只见商宝震抬手踢腿,正在练一招查拳中的弓步劈打,正是徐铮适才用以击中何思豪那一手。他见徐铮进来,脸上一红,急忙收拳。
  徐铮抱拳道:商公子,我师父叫我跟你道谢来啦。我起初不明白你是好意,心里还怪你呢。商宝震道:徐大哥,你武功胜过那个侍卫何止十倍?小弟佩服得紧。徐铮听他称赞自己,甚是高兴,当即跟他谈了起来,问道:你练的是那一门功夫?商宝震道:小弟初学,什么也没学会,谈不上是那一门那一派。适才见徐大哥用这一招打他,是不是这样?说着右足踏出,右拳劈打,左手心向上托住右臂。
  徐铮刚才以此招取胜,见他比划自己的得意之作,自然兴高采烈,说道:这一招有两句口诀,叫作陆海迎门三不顾,劈拳挑打不容宽。这两句顺口说出,忽然想起,这是师门所传心法,怎能胡乱说与外人知晓,忙转口道:你比得很对,就是这招。
  商宝震道:什么叫作陆海迎门三不顾呢?徐铮道:这个……我可也忘了。他不善撒谎,这一句话出口,脸也红了。商宝震知他不肯说,也就不再多问,只是着意结纳,将他捧得全身轻飘飘的如在云雾。
  徐铮道:商老弟,咱们也别闹虚文。你使一套拳脚给我瞧瞧,若是有什么不到的地方,我跟你说说,也不枉了今日结交一场。商宝震大喜,道:那再好也没有了。当下拉开架子,在场中打起拳来,但见他头趟绳挂一条鞭,二趟十字绕三尖,使的是十二路潭腿。
  这路拳脚使得倒是纯熟,但出拳不正,脚步浮虚,虽然袍袖生风,姿式华丽,若是与人动手,却半点管不得事。只把徐铮看得暗暗摇头,等他打完十二趟犀牛望月转回还,忍不住叹了口气,说道:兄弟,莫怪我直言,教你武艺的师父是耽误了你啦。正要往下解释,忽见马春花在厅口一探头,叫道:师哥,爹叫你。
  徐铮忙向商宝震告辞,回到厅上。只见火堆旁又多了两个避雨之人。一个是没了右臂的独臂人,一条极长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,一直延伸到左边嘴角,在火光照耀下显得面目极是可怖;另一个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,黄黄瘦瘦。两人衣衫都很褴褛。
  徐铮向两人望了一眼,也不在意,走到马行空面前,叫了声:师父!马行空脸一沉,低声道:去了这么久,又在卖弄武艺了,是不是?徐铮道:弟子不敢。这里姓商的主人镖法不错,那知拳脚一点儿也不成。马行空道:傻小子,你给人家冤啦。凭你这点功夫,两个也不是人家的对手。徐铮一笑,道:那怕不见得。他师父教的十二路潭腿,尽是好看不管用。马行空道:你知他师父是谁?
  徐铮心中暗奇:我师父没跟那姓商的见过面,又没见他练过拳脚,怎么连他师父是谁也知道了?当下答道:弟子不知,想来是个不中用的混混。马行空冷笑一声,低沉着声音,说道:不中用的混混!哼,十五年前,你师父给人砍过一刀,劈过一掌,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复。那人是谁?徐铮一惊,说道:八卦刀商剑鸣。马行空低声道:半点儿也不错。那商剑鸣是山东武定县人,这里可正是武定县,主人家姓商。咱们胡乱进来避雨,初时并没留心,你瞧,正梁上绘着什么?
  徐铮抬起头来,只见正梁上金漆漆着一个八卦图形,不由得大吃一惊,忙道:师父,快抄家伙,咱们撞到仇家窝里来啦。马行空淡淡地道:倒不用忙。商剑鸣早给人杀了!徐铮曾听师父说过当年大败在一人手里,那就是山东大豪八卦刀商剑鸣,只因这是师门的奇耻大辱,师父后来不提,也就从此不敢多问一句,却不知商剑鸣原来巳死,低声道:是你老人家后来报了仇?马行空哼了一声,道:商剑鸣的武功,我再练一辈子也赶不上,凭我这点玩艺儿,哪杀得了他?徐铮大奇,问道:那么是谁杀了他?马行空道:那少年用金镖打木牌上的人形,商剑鸣就是给这两个人杀的。
  徐铮睁大了眼睛,道:胡一刀和苗人凤?
  徐铮平素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,以为当世之间,说到武功,极少有人能强得过百胜神拳马老镖头了,岂知这时听到师父言道,非但八卦刀商剑鸣武功远胜于他,胡一刀与苗人凤的功夫又在商剑鸣之上,不由得大为惊诧,低声问道:那胡一刀与苗人凤是何等样的人物?马行空道:胡一刀的武功强我十倍,只可惜在十多年前死了。徐铮舒了一口气,道:想是病死的了?马行空道:给人杀死的。徐铮睁大了眼睛,道:胡一刀这么厉害,有谁杀得了他?马行空道: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。这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十三个字一口气说将出来,声音虽低,却是大具威严。徐铮胸口一沉,正待说话,猛听得门外隐隐马蹄声响,大雨中十余匹马急奔而来。
  那面目英俊的青年与那美貌少妇听到马蹄声音,互望一眼,似在强自镇定,但脸上终究露出了惊惶之色。那青年拉着少妇的手,挪动坐位,似是伯火堆炙热,移远了些。
  十多匹马奔到庄前,曳然而止。但听得数声呼哨,七八匹马绕到了庄后。
  马行空一听哨声,脸上变色,低声道:定着点儿。徐铮极是兴奋,声音发颤,问道:那话儿来了?马行空不再回答,大声喝道:大伙儿抄家伙,护镖!这句话一喝,镖行众人登时大乱,知道有劫镖的黑道强人到来,当即跃起。戚杨两名镖头和五名趟子手指挥车夫,将十余辆镖车围成一堆。马春花反而脸有喜色,拔出柳叶刀,道:爹,是哪一路的?马行空皱眉道:还不知道。接着自言自语:这一路朋友好怪,道上也不踩盘子,就这么说到便到。
  一言方罢,只听得围墙上托托托接连声响,八名大汉一色黑衣打扮,手执兵刃,一字排开地站在墙头。马春花扬起右臂,就想一枝袖箭射出。马行空脸色凝重,低声喝道:别胡来!瞧我眼色行事。八名黑衣大汉望着厅上众人,一言不发。
  砰的一声,大门推开,进来一个汉子,身穿宝蓝色缎袍,衣服甚是华丽,但面貌委琐,缩头缩脑,与一身衣服极不相称。这人抬头望了望天,但见大雨倾盆而下,嘿地一声笑,足尖一点,倏地穿过了院子,站在厅口。这一下飞跃身形快极,大雨虽密,却只在他肩头打湿了数点。徐铮与马春花对此人本来不以为意,突然见他露了这手轻功,这才生忌惮之心,向马行空望了一眼。
  马行空右手握着烟袋,拱手说道:请恕老汉眼拙,没曾拜会。朋友尊姓大名,宝寨歇马何处?
  商家堡少主人商宝震听到马蹄声响,当即暗藏金镖,腰悬利刀,来到厅前。只见那盗魁手戴碧玉戒指,长袍上闪耀着几粒黄金扣子,左手拿着一个翡翠鼻烟壶,不带兵器,神情打扮,就如是个暴发户富商。只听他说道:在下姓阎名基,老英雄自是百胜神拳马行空了?
  马行空抱拳道:不敢,这外号是江湖朋友给在下脸上贴金。浪得虚名,不足挂齿。心中暗忖:阎基?那是什么人?没听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。
  阎基哈哈一笑,指着站在墙头的一列黑衣汉子,说道:弟兄们饿了几天肚子,想请马老英雄赏口饭吃。马行空道:阎寨主言重了。铮儿,取五十两银子,请阎寨主赏赐弟兄。他这是按着江湖规矩行事,但瞧对方的神情声势;决非五十两银子所能打发。
  果然阎基仰天哈哈大笑,说道:马老英雄保镖,一保就是三十万两。姓阎的眼界虽小,区区五十两,倒还不在眼内。马行空心中嘀咕:此人信息倒灵,怎么打听得清清楚楚,知道我保了三十万两镖银?眉头一皱,仍按江湖规矩说道:想马某有什么本事,全凭道上朋友给脸罢了。阎寨主今日虽是初见,咱们东边不会西边会,马某有幸,今日又交一位朋友。不知阎寨主有什么吩咐?阎基道:吩咐是不敢当的,只是在下生来见财眼开,三十万镖银打从鼻子下过,不取有伤阴德。但马老镖头既然开口朋友,闭口朋友,这样吧,在下只取一半,二一添作五,就借十五万两银子花差花差好了。也不待马行空答话,左手一挥,墙头八名大汉一一跃下,奔到厅口。有人问道:一齐取了?闾基道:不,拿一半,留一半!有屎大家拉,有饭大家吃!众大汉轰然答应,就往镖车走去。
  马行空勃然大怒,见那些大汉从墙头跃下时身手呆滞,并无一个高手在内,已无担忧之心,淡淡说道:阎寨主是不肯留一点余地了?阎基愕然道:怎么不留余地?我不是说取一半,留一半?哥儿俩有商有量,公平交易。
  徐铮再也忍耐不住,抢上两步,伸手指着阎基,大声说道:亏你在黑道上行走,没听过飞马镖局的威名么?阎基道:我的小养媳妇儿听见过,他妈的,老子可是第一次听见。身形一幌,忽地欺到厅右,拔下插在车架上的飞马镖旗,将旗杆一折两段,掷在地下,随即伸脚在旗上一踏。
  这件事当真是犯了江湖大忌;劫镖的事情常有,却极少有如此做到绝的,如非双方有解不开的死仇,那是决心以性命相拼了。镖行人众一见之下,登时大哗。
  徐铮更不打话,冲上去一招踏步击掌,左掌向他胸口猛击过去。阎基侧身闪避,说道:小子,讲打么?左掌一沉,急抓他的手腕。徐铮变后插步摆掌,左手向后勾挂,右掌一挥,向上摆举,迳击敌人下颚。阎基头一偏,右拳直击下来。这一拳来路极怪,徐铮急忙摆头让开,砰的一声,肩头已中了一拳,但觉拳力沉重,只震得胸背隐隐作痛。徐铮脚步摇幌,险些摔倒,幸他身强力壮,下盘马步扎得极稳,忙变仆腿穿掌,身子一矮,右腿屈膝蹲下,左掌穿出,那是卸力反攻,查拳的高明招数。
  阎基并不理会,微微一笑,左腿反钩,向后倒踢。这一腿来得更是古怪。徐铮大骇,急忙窜上跃避。阎基右拳直击,喝道:恭喜发财!砰的一响,正中徐铮胸口。这一拳好生厉害,徐铮仰天一交跌倒,在地下连打了几个滚,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,极硬朗的一个小伙子,竟给这一拳打得站不起身。群盗轰然喝采,叫道:这一拳够这小子挨的。
  镖行中人见阎基出手如此狠辣,均是又惊又怒。马春花伸手去扶师哥,急得要哭,连问:怎么啦?马行空一生走江湖,不知见过多少大风大浪,但这盗魁使的是什么拳脚,却半点也说不出来。三个侍卫也在低声议论:点子是那一派的?瞧不出来,有点像五行拳。不,五行拳没那样邪门。
  马行空走上两步,抱拳道:阎寨主果然好武艺,多谢教训了小徒,也好让他知道江湖上尽多能人。阎基笑道:我这几下三脚猫算什么玩意儿,给你马英雄提鞋皮、倒便壶也还挨不上边儿。光棍别的不会,就会这个。这就请教你马老英雄的百胜神拳。马行空见他满脸油光,说话贫嘴滑舌,不折不扣是个泼皮无赖,怎地又练就了这样一身怪异武功,实是奇怪,心中打定了主意,暂且只守不攻,待认清他的拳路再说,当下凝神斜立,双手虚握。
  三名侍卫、商宝震、镖行众人一齐凝神观斗,都知这一场争斗不但关系着三十万镖银的安危,也是马行空身家性命、一生威望之所系。大厅中人人肃静,只听得火堆中柴炭爆裂,发出轻轻的必卜之声。院子中大雨如注,竟无分半停息之意。那华服相公自和少妇并肩低声说话,对马阎的争斗毫没留心。
  阎基从怀中取出一个金光灿烂的黄金鼻烟壶,吸了一口鼻烟,他也知马行空是个劲敌,将辫子在头顶盘了个圈,叫道:光棍祖上不积德,吃饭就得靠拼命!他奶奶的这就拼啊!忽地猱身直上,左拳猛出,向马行空击去。马行空待他拳头离胸半尺,一个白鹤亮翅,身子已向左转成弓箭步,两臂同后成钩手,呼的一声轻响,倒挥出来,平举反击,使的仍是少林派中极为寻常的查拳,但架式凝稳,出手抬腿之际,甚是老练狠辣。
  那相公对镖客与强人的争斗本来并不在意,偶然斜眼一瞥之下,正见到阎基一足反踢,招式颇为奇特,不由得留神观看。那美妇叫道:归农,归农。那相公随口漫应,目光却贯注在二人的拼斗之上。那美妇伸手摇了摇他肩膀,说道:一个糟老儿,一个泼皮混混打架,当真就这么好看。那相公听她话中大有不悦之意,忙转头笑道:这泼皮的拳脚很是古怪。那美妇叹道:唉,你们男人,天下最要紧的事儿就是杀人打架。那相公笑道:你不许我看,我就不看。那你向着我,让我把你美丽的脸蛋儿瞧个饱。那美妇低低一笑,极是娇媚,果真抬起了头望他。两人四目交投,脸上都充满了柔情蜜意。
  这时马行空与那盗魁却已斗得如火如荼,甚是激烈。马行空的一路查拳堪堪打完,仍是占不到半点上风,那阎基的拳脚来来去去只有十几招,或伸拳直击,或钩腿反踢,或沉肘擒拿,或劈掌夹腿。三名武官看了一阵,早察觉他招数有限,但马行空居然战他不下,都觉好笑。
  眼见马行空使一招马档推拳,跨腿成骑马势,右手抽回,左手向前猛推。何思豪叫道:沉肘擒拿。果然不出所料。阎基手肘一沉,就施擒拿手抓他手腕。马行空急忙变招,手臂缩回,微微转身。何思豪笑道:钩腿反踢!阎基果然钩起右腿,向后反踢。马行空的武功高出何思豪不知多少,何思豪既已事先瞧出,他岂有料不到之理?但说也奇怪,明知对手要钩腿反踢,竟然无法以伏着破解。
  马行空号称百胜神拳,少林派各路拳术,全部烂熟于胸,眼见查拳奈何不得对方,招数一变,突然快打快踢,拳势如风,旁观者登时目为之眩,他使的是一路燕青拳。
  那燕青是宋朝梁山泊上好汉,当年相扑之技,天下无对。这一路拳法传将下来,讲究纵跃起伏,盘拗挑打,全是进手招数。马行空年纪虽老,身手仍是矫捷异常,窜高伏低,宛如狸猫相似。阎基眼见敌人变招,竟是毫不理会,仍旧是那十几招又笨拙又难看的拳脚翻来复去地使用。
  商宝震、徐铮、马春花,以及戚镖头、杨镖头见这盗魁的武功如此古怪,都是诧异万分。每个人到这时都已料到他下一招是伸拳直击,还是劈掌夹腿,不禁随着何思豪叫了出来,但马行空竟然始终奈何他不得。只见马老镖头上步进肘掴身拳,迎面抢快打三拳,左右跨打,反身裁锤,踢腿撩阴十字拳,一招接一招,拳脚之快,犹如门外的狂风暴雨一般。但阎基只是一招毛手毛脚的伸臂直击,就将他所有巧妙的招式尽数破解了。
  那独臂人和黄瘦小孩一直缩在屋角之中,瞧着马行空和阎基比武。独臂人低声道:小爷,你仔细瞧那个盗魁,要瞧得仔细,千万别忘了他的相貌。小孩道:干吗啊?干吗要瞧他?独臂人道:你记着这人,永远别忘记了。小孩道:他是个大坏人么?独臂人咬牙切齿地道:阴差阳错,教咱们在这里撞见了他。你瞧清楚了,可别让他知觉。
  过了一会,独臂人又道:你总说功夫练得不对,你仔细瞧着他,许就练对了。小孩道:干吗呀?独臂人眼中微有泪光,低声道:现在还不能说,等你年纪大了,武艺练好了,我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。小孩看阎基拳打脚踢,姿式极其难看,但隐隐似有所悟,忽地大叫一声:四叔!独臂人忙道:别大声嚷嚷。小孩嗯了一声答应,低声道:这个人的拳脚我有些懂啦。独臂人道:不错,你好好瞧着。你那本拳经刀谱,前面缺了两页,所以你总是说瞧不懂。那缺了的两页,就在这阎基身上。
  小孩吃了一惊,黄黄瘦瘦的小脸蛋儿上现出一些红晕,目不转瞬地望着阎基,又问:怎么会在他身上?独臂人道:将来自会跟你说。这家伙本来不会什么武功,但得了两页拳经,学会了十几招残缺不全的拳法,居然能跟第一流的拳师打成平手。你想想,那拳经刀谱共有三百多页,等你将来学会了,学全了,能有多大的本事。那小孩听了甚是激动,眼睛中闪耀着兴奋的光芒。
  场中虽是两人比武,但可看的却只有一人。阎基来来去去这十几招,大家实在都看得腻了。马行空的拳招却是变幻百出。
  一套燕青拳奈何不了对方,忽然拳法又变,使出一套鲁智深醉跌,但见他如疯如癫,似醉似狂,忽而卧倒,忽而跃起,罗汉斜卧,仙人渴盹,这路拳法似乎是乱打乱踢一般,其实是精彩之极。这时阎基那十几招笨拳却渐渐不管事了,对方拳脚来路也看不明白,不由得心下着慌。猛听得马行空喝一声:着!一脚鲤鱼翻身搅丝腿,正好踢在他的腰间。阎基痛得弯下了腰。
  马行空知道对方功夫了得,这一脚虽中要害,只怕仍然难以使他身带重伤。若是平常比武较量,胜了这一腿自然可以收手,但这番争斗关连三十万两镖银,怎容得敌人喘息片刻?若是争端重起,也未必定能再胜,当下得理不让人,纵身上前,一腿拐子脚,又往他后心踢去。
  群盗齐声大哗。阎基忽地一脚钩腿反踢,来势变幻无方,马行空虽然阅历丰富,一时竟见不及此,被他这一腿踢在小腹之上,仰天一交直摔出去。马春花与徐铮双双抢上扶起。但见他面如白纸,连声咳嗽,只说:拼死护镖!徐铮与马春花各持单刀,护在马行空两旁。阎基腰里也痛得厉害,右手挥了几下,两名黑衣大汉走了上来。阎基叫道:取镖吧!还等什么?群盗各出兵刃,齐向镖客杀去。马春花、徐铮、戚镖头、杨镖头大呼迎敌。
  群盗人多,除阎基外虽无高手,但马春花与徐铮要分心照料父亲,给群盗两下里一攻,情势登见危急。商宝震拔出单刀,叫道:三位侍卫大人,咱们动手吧!何思豪道:好,赶走强盗再说。四个生力军加入战团。
  商宝震见马春花给两名盗贼用兵器封住了,渐渐施展不开手脚,当即抢将上去,喝道:男子汉欺侮姑娘,还是两个斗一个,不害躁么?刷的一刀,往那高个儿的盗贼头上砍去。那人回鞭招架,几个回合,商宝震刀中夹掌,左手一掌抹在他胸口,将他击得直掼出去。马春花喘息道:行了,这一个让我来料理。商宝震一笑退开,迳去帮助徐铮,三刀两掌,又打发了一名盗贼。徐铮感激之余,甚是钦佩师父眼光,这少年的武功果在自己之上。
  这么一来,厅上情势变换,群盗纷纷败退,抢着往门口奔出。猛听得一人清声长啸,叫道:大家住手,我有话说。众人斗得甚紧,无人理会。商宝震突见人影一晃,一人伸掌在面前一摇,当即举刀削去,那人右手一钩一带,已将他单刀夺下,往地下一摔。商宝震大惊,急忙跃后,瞧那人时,却是那服饰华贵的相公。
  那相公大踏步走入人丛,双手钩拿拍打,只听叮叮当当,响声不绝,兵刃落了一地,原来都被他施展小擒拿手法,夺过来抛下。群盗与众镖客惊骇之下,各自跃开,呆呆地望着他。阎基一愕,忽然记起了十余年之事,叫道:田相公!是你?那相公想不起他是谁,奇道:你认得我?阎基笑道:十三年前在沧州府,小的曾服侍过你老。那相公低头一想,恍然记起,说道:是了,你就是那个跌打医生。怎么学会了一身武功,做起寨主来啦?阎基上前请了个安,说道:全凭你老栽培。原来这相公打扮之人,正是天龙门北宗掌门人田归农。
  镖行人众眼见已可驱退群盗,哪知这田相公不但武功强极,还与盗魁是旧交,这一下可糟糕已极。马行空低声嘱咐,叫大伙儿护住镖车,瞧他眼色行事。
  田归农双目自左至右在众人脸上横扫一遍,然后又自右至左地横扫过来,再向天井中倾盆而下的大雨望了一眼,眼光终于停在镖车之上,说道:阎兄,今日的买卖你可是赔定啦。阎基陪笑道:你老人家别见怪,也是弟兄们少口饭吃,走投无路,这才干起这没本钱买卖来。我们定当改过自新,不敢忘了田相公今日的恩德。田归农哈哈大笑,说道:怎么跟我闹起虚文来啦?老阎,你拿五万两镖银,够不够使了?阎基一怔,陪笑道:你老人家开玩笑啦。田归农道:开什么玩笑?这里三十万镖银,我取一半十五万,余下的你取五万,还有十万两你说怎么分?阎基喜出望外,忙道:你老人家一并取去就是了,还分什么?田归农摇头道:那不成话,这哪里还有江湖义气?适才我们进来避雨,我我我娘子衣服湿了……那美妇听他说我娘子三字,脸上一红,神态微现忸怩,向田归农微微一笑。田归农报以一笑,继续说道:镖行这位姑娘借衣服给她,这一番情分不能不报,咱们给马姑娘留五万两。还有,这里三位侍卫大人在此,常言道见者有份,每人分一万两。余下二万,就送给此间主人。你说我这样分法公不公道?阎基连连鼓掌,大叫:公道之极,公道之极,我早说你田相公是天下第一等慷慨的大英雄。
  马行空、徐铮、马春花等听田归农侃侃而谈,旁若无人,倒似这三十万两银已是他囊中之物一般。马行空身受重伤,这么一气,更是险欲晕去。徐铮眼望师父,只问:怎么办?怎么办?马春花怒道:什么怎么办?弯腰拾起地下的单刀,叫道:姓田的,你当我们是死人还是活人?说着扬起单刀,迳往田归农扑去。
  田归农笑道:你别逼我动手,我娘子可要喝醋。那美妇啐了一口,笑骂:贫嘴!但似对他的轻薄口吻甚为喜爱。马春花听他言语无礼,更是恼怒,上步一刀,拦腰横砍。田归农笑道:唉哟,不好,我娘子可不许我跟女人打架。手指在她刀背上一击,马春花拿捏不住,脱手撒刀。田归农手法快极,右手抢过刀柄,左手已拿住她手腕,举起刀来,作势要往她头颈中砍下,口中却叹道:似这般如花如月貌,怎叫我不作惜玉怜香人!商宝震和徐铮见他戏弄马春花,双双抢出。商宝震右手一扬,一枝金镖取他左目。徐铮急了,来不及拾取地下兵刃,飞脚就踢他后心。田归农倏地回身,撤刀擒拿,抓住他的足踝,往上一提。徐铮身子倒转,只感腿上一阵剧痛,失声大叫,原来那枝金镖打进了他右腿。田归农挥手一抖,徐铮的身子犹如一柄扫帚般横扫出去,正撞在在马春花腿上,两人跌在一起。众人见他戏耍二人,如弄婴儿,那里还敢上前?田归农道:阎兄,你把镖银就照适才我说的那么分了,套一辆大车给我,我们两口子身有急事,须得冒雨赶路。阎基大喜,连声答应。群盗从镖车中取出银鞘,五万两的堆成一堆,三万两、二万两又各作一堆,分别堆在地下,向众车夫喝道:乖乖地赶路。
  北道上有个规矩,绿林豪客劫镖抢银,却不伤害车夫,甚至脚力酒钱也依常例照给,但若车夫不听嘱咐,自然又作别论。众车夫见了这等情势,那敢不依,冒着大雨,将银车一辆辆推出去。
  马行空见银车出去一辆,心里就发一阵疼,只见一辆骡车赶到庭前,田归农扶着娘子便要上车。只要骡车一行,马行空就是身败名裂,一世辛苦付于流水了。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,突然纵起,叫道:我和你拼了!双手犹如铁钩,猛往田归农脸上抓去。那美妇甚是害怕,吓得叫了一声。田归农侧身出掌,击向他肩头。马行空若是未受重伤,这一掌自然打他不着,但此时全身筋骨不听使唤,眼见掌到,竟然不能闪避,砰的一声,身子飞起,向院子中跌了出去。
  猛听得一人嗓子低沉,嘿嘿嘿三下冷笑。
  这三声冷笑传进厅来,田归农和那美妇登时便如听见了世上最可怕的声音一般,二人面如白纸,身子发颤。田归农用力一推,将那美妇推入车中,飞身而起,跨上了骡背,双腿急夹,挥鞭催骡快走。那知他连连挥鞭,这骡子只跨出两步,突然停住,再也不能向前半尺。
  众人站在厅口,从水帘一般的大雨中望将出去。只见一个又高又瘦的大汉,左手抱着一个包裹,右手拉住了大车的车辕。那骡子给田归农催得急了,低头弓腰,四蹄一齐发劲,但大汉拉着车辕,大车竟似钉牢在地下一般,动也不动。此人神力,实足惊人。
  那大汉又冷笑了一声。田归农尚自迟疑,车中的美妇却已跨出车来,向那大汉瞧也不瞧,昂然走进厅去。田归农慢慢跨下骡背,也跟着进厅。他全身被雨淋得湿透,却似丝毫不觉,目光呆滞,失魂落魄一般。那美妇招手叫他过去,坐在她的身旁。
  那高瘦大汉大踏步进厅,坐在火堆之旁,向旁人一眼不瞧,打开包裹,原来里面是个两岁大的女孩。那大汉怕冷坏了孩子,抱着她在火边烤火。那女孩正自沉沉睡熟,圆圆的眼旁却挂着两颗泪珠。
  马春花、徐铮和商宝震三人扶着马行空起来,见田归农对那高瘦大汉如此害怕,都是又惊又喜。马春花道:爹,你伤处还好么?这这人是谁?马行空道:他他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金面佛苗人凤一句话刚说完,已痛得晕了过去。
  大厅之上,飞马镖局的镖头和趟子手集在东首,阎基与群盗集在西首,三名侍卫与商宝震站在椅子之后,各人目光都瞧着苗人凤、田归农与美妇三人。
  苗人凤凝视怀中的幼女,脸上爱怜横溢,充满着慈爱和柔情,众人若不是适才见到他一手抓住大车,连健骡也无法拉动的惊人神力,真难相信此人身负绝世武功。
  那美妇神态自若,呆呆望着火堆,嘴角边挂着一丝冷笑,只有极细心之人,才瞧得她嘴唇微微颤动,显得心里甚是不安。
  田归农脸如白纸,看着院子中的大雨三个人的目光瞧着三处,谁也不瞧谁一眼,各自安安静静地坐着,一言不发。
        (原文来自金庸全集;作者:金庸;整理:吕东阳;大秦岭文化旅游网;2017年11月29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