碧血剑,第13章 挥椎师博浪,毁炮挫哥舒
只听得安大人贼忒嘻嘻的笑道:我找得你好苦,舍得烧你吗?咱们来叙叙旧情吧!说着发足踢门,只两脚,门闩喀喇一声断了。袁承志听踢门之声,知他武功颇为了得。黑暗中刀光闪动,安大娘一刀直劈出来。安大人笑道:好啊,谋杀亲夫!怕屋内另有别人,不敢窜进,站在门外空手和安大娘厮斗。袁承志慢慢爬近,睁大眼睛观战。那安大人武功果然不凡,在黑暗中听着刀风闪躲进招,口中却是不断风言风语的调笑。安大娘却十分愤怒,边打边骂。斗了一阵,安大人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。安大娘更怒,挥刀当头疾砍,安大人正是要诱她这一招,偏身抢进一步,扭住了她手腕,用力一拧,安大娘单刀落地。安大人将她双手捏住,右腿架在她双腿膝上,安大娘登时动弹不得。袁承志心想:听这姓安的口气,一时不致伤害于她,我且多探听一会,再出手相救。乘那安大人哈哈狂笑、安大娘破口大骂之际,身子一缩,从门角边钻了进去,轻轻摸到墙壁,施展壁虎游墙功直上,攀在梁上。
只听安大人叫道:胡老三,进去点火!胡老三在门外亮了火折子,拔刀护身,先把火折往门里一探,又俯身捡了块石子投进屋里,过了一会见无动静,才入内在桌上找到烛台,点亮蜡烛。安大人将安大娘抱进屋去,使个眼色,胡老三从身边拿出绳索,将安大娘手脚都缚住了。安大人笑道:你说再也不要见我,这可不见了么?瞧瞧我,白头发多了几根吧?安大娘闭目不答。
袁承志从梁上望下来,安大人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,见他虽然已过中年,但面目仍很英俊,想来年轻时必是个美貌少年,与安大娘倒是一对璧人。
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脸,笑道:好啊,十多年不见,脸蛋儿倒还是雪白粉嫩。侧头对胡三道:出去!胡老三笑着答应,出去时带上了门。
两人相对默然。过了一会,安大人叹气道:小慧呢?我这些年来天天想念她。安大娘仍是不理。安大人道:你我少年夫妻,大家火气大,一时反目,分别了这许多年,现今总该和好如初了。过了一会,又道:你瞧我十多年来,并没另娶,何曾有一时一刻忘记你?难道你连一点夫妻之情也没有么?安大娘厉声道:我爹爹和哥哥是怎么死的,你忘记了吗?安大人叹道:我岳父和大舅子是锦衣卫害死的,那不错。可是也不能一竹篙打尽一船人,锦衣卫中有好人也有坏人。我为皇上出力,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体面事……话没说完,安大娘已呸,呸,呸的不住往地下唾吐。隔了一会,安大人换了话题:我思念小慧,叫人来接她。干么你东躲西逃,始终不让她跟我见面?安大娘道:我跟她说,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!她爸爸多有本事,多有志气,就可惜寿命短些!语气中充满了怨愤。安大人道:你何苦骗她?又何苦咒我?安大娘道:她爸爸从前倒真是个有志气的好人,我家里的人不许我嫁他,我偷偷跟着他走了,哪知道……说到这里,声音哽咽起来,跟着又恨恨的道:你害死了我的好丈夫,我恨不得杀了你。安大人道:咦,这倒奇了,我就是你的丈夫,怎说我害死了你丈夫?安大娘道:我丈夫本来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子,不知怎的利禄熏心,妻子不要了,女儿也不要了。他只想做大官,发大财……我从前的好丈夫早死了,我再也见不到他啦!袁承志听到这里,不禁心下恻然。安大娘道:我丈夫名叫安剑清,本是个江湖好汉,不是给你这锦衣卫长官安大人害死了么?我丈夫有位恩师楚大刀楚老拳师,是安大人贪图利禄而害死他的。楚老拳师的夫人、女儿,都给这安大大逼死了……安剑清怒喝:不许再说!安大娘道:你这狼心狗肺的人,自己想想吧。安剑清道:官府要楚大刀去问话,又不一定难为他。他干么动刀杀我?他妻子女儿是自杀的,又怪得了谁?安大娘道:是啊,楚大刀瞎了眼哪,谁教他收了这样一位好徒弟?这徒弟又冻又饿快死啦,楚大刀教他武艺,养大他,又给他娶媳妇……她越说越是怨毒。安剑清猛力在桌上一拍,喝道:今天你我夫妻相见,是何等的欢喜之事,尽提那死人干么?安大娘叫道:你要杀便杀,我偏偏要提!
袁承志从两人话中琢磨出来当时情形,安剑清是楚大刀一手扶养长大的,后来他贪图富贵,害死师父一家。安剑清在锦衣卫当差,而安大娘的父亲兄长却均为锦衣卫害死。安大娘气忿不过,终于跟丈夫决裂分手。从前胡老三来抢小慧,安大娘东奔西避,都是为了这心肠狠毒的丈夫安剑清安大人了。袁承志心想:想来当日害死他恩师一家之时,情形一定很惨。这人死有余辜。但不知安大娘对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,倒不可鲁莽了。想再多听一些说话,以便决定是否该出手杀他,哪知两人都住了口,默不出声。
过了一会,远处忽然隐隐有马蹄之声。安剑清拔出佩刀,低声喝道:等人来时,你如叫喊示警,我可顾不得夫妻之情!安大娘哼了一声,道:又想害人了。
安剑清知道妻子脾气,挥刀割下一块布帐,塞在她口里。这时马蹄声愈近,安剑清将安大娘放在床上,垂下帐子,仗刀躲在门后。袁承志知他是想偷施毒手,虽不知来者是谁,但总是安大娘一面的好人,在梁上抹了些灰尘,加点唾沫,捏成一个小小泥团子,对准烛火掷去,嗤的一声,烛火登时熄了。安剑清喃喃咒骂。袁承志乘他去摸火折,轻轻溜下地来,绕到屋外,见屋角边一名锦衣卫执刀伏地,全神贯注的望着屋中动静,便俟近他身边,低声道:人来啦!那锦衣卫也低声道:嗯,快伏下。袁承志伸手点了他穴道,脱下他外衣,罩在自己身上,再在他里衣上扯下一块布,蒙在面上,撕开了两个眼孔,然后抱了那人,爬向门边。
黑暗中蹄声更响,五骑马奔到屋前。乘者跳下马来,轻拍三掌。安剑清在屋里也回拍了三掌,点亮灯火,缩在门后,只听门声一响,一个人探进头来。
他举刀猛力砍下,一个人头骨碌碌的滚在一边,颈口鲜血直喷。在烛光下向人头瞥了一眼,不觉大惊,砍死的竟是自己一名伙伴。正要张口狂叫,门外窜进一个蒙脸怪客,伸指点了他穴道,反手一掌,打在他颈后大椎穴上,那是人身手足三阳、督脉之会,哪里还能动弹?袁承志顺手接过他手中佩刀,轻轻放在地下,以防门外余人听见,纵到床前扶起安大娘,扯断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,低声叫道:安婶婶,我救你来啦!安大娘见他穿着锦衣卫服色,脸上又蒙了布,不觉疑虑不定,刚问得一声:尊驾是谁?外面奔进五个人来,当先一人与安大娘招呼了一声,见到屋中情状,愕然怔住。门外锦衣卫见进来人多,怕安剑清一人有失,早有两人抢进门来,举刀欲砍,袁承志出掌砍劈,两名锦衣卫颈骨齐断。门外敌人陆续进来,袁承志劈打抓拿,提起来一个个都掷了出去,有的刚奔进来就被一腿踢出,片刻之间,打得十二名锦衣卫和内廷侍卫昏天黑地,飞也似的逃走了。袁承志撕下布条,塞入安剑清耳中,又从死人身上扯下两件衣服,在他头上包了几层,教他听不见半点声息,瞧不见一点光亮,然后扯去蒙在自己脸上蒙着的破布,向五人当中一人笑道:大哥,你好。闯王好么?那人一呆,随即哈哈大笑,拉着他手连连摇晃。原来这人正是李闯王手下大将、袁承志跟他结为兄弟的李岩。袁承志无意中连救两位故人,十分喜欢,转头对安大娘道:安婶婶,你还记得我么?这时是崇顺十六年六月,离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难时已有十年,他从一个小小孩童长大成人,安大娘哪里还认得出?
袁承志从内衣袋里摸出当日安大娘所赠的金丝小镯,说道:我天天带在身边。安大娘猛然想起,拉他凑近烛光一看,果见他左眉上淡淡的有个刀疤,又惊又喜,道:啊,孩子,你长得这么高啦,又学了这一身俊功夫。袁承志道:我在浙江见到小慧妹妹,她也长高啦!安大娘道:不知不觉,孩子们都大了,过得真快。向躺在地下的丈夫瞧了一眼,叹了口气,喟然道:想不到还是你这孩子来救我。李岩不知他们曾有一段故旧之情,听安大娘满口叫他孩子,孩子的,只道两人是亲戚,笑道:今日之事好险。我奉闯王之命,到河北来约几个人相见。锦衣卫的消息也真灵,不知怎样竟会得到风声,在这里埋伏。袁承志道:大哥,你的朋友快来了吗?
李岩尚未回答,远处已闻蹄声,笑道:这不是么?从人开门出去,不久迎了三个人进来。这三人一个是刘芳亮,一个是田见秀,都是当年在圣峰嶂会上见过的。他二人已不识袁承志,袁承志却还记得他们相貌。另一个姓侯,却曾在泰山大会中见过。三人与李岩招呼后,那姓侯的向袁承志恭敬行礼,说道:盟主,你好!
李岩与安大娘都道:你们本来相识?姓侯的道:袁盟主是七省总盟主,众兄弟齐奉号令。李岩喜道:啊,我忙着在河南办事,东路的讯息竟都隔绝了。原来出了这样一件大事,可喜可贺。袁承志道:这还是上个月的事,承好朋友们瞧得起,给了这样一个称呼,其实兄弟哪里担当得起?姓侯的道:盟主武功好,见识高,那是不必说了,单是这份仁义,武林中哪一个不佩服?
李岩喜道:那好极了。当下传达了闯王的号令。原来李自成在河南汝州大破兵部尚书孙传庭所统官兵十余万,进迫潼关,命李岩秘密前来河北,联络群豪响应。姓侯的道:盟主你说怎么办?袁承志道:闯王义举,天下豪杰自然闻风齐起。小弟立即发出讯去。咱们七省好汉,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!六人谈得慷慨激昂,眉飞色舞。李岩道:官军腐败已极,义兵一到,那是摧枯拉朽,势如破竹,只是眼前却有一个难题。袁承志道:甚么?李岩道:刚才接到急报,说有十尊西洋的红夷大炮,要运到潼关去给孙传庭。孙老儿大败之余,士无斗志,已然不足为患。只不过红夷大炮威力非同小可,一炮轰将出来,立时杀伤数百人,倒是一件隐忧。袁承志道:这十尊大炮小弟在道上见过,确是神态可畏,想来威力非常,难道不是运去山海关打满清的么?李岩道:这些大炮万里迢迢的运来,听说本是要去山海关防备清兵的。但闯王节节得胜,朝廷便改变了主意,十尊大炮已折而南下,首途赴潼关去了。
袁承志皱眉道:皇帝防范百姓,重于抵御外敌。大哥,你说怎么办?李岩道:大炮一到潼关,咱们攻关之时,势必以血肉之躯抵挡火炮利器,虽然不一定落败,但损折必多……袁承志道:因此咱们要先在半路上截他下来。李岩拊掌大喜,说道:这可要偏劳兄弟,立此大功。袁承志沉吟道:洋兵火器很是厉害,兄弟已见识了一些,要夺大炮,须得另出计谋,能否成事,实在难说。不过这件事有关天下气运,小弟必当尽力而为,若能仰仗闯王神威,一举成功,那是万民之福。
众人又谈了一会军旅之事,袁承志问起李岩的夫人。李岩道:她在河南,平时也常常说起你。安大娘插口道:李将军的夫人真是女中英豪。喂,孩子,你有了意中人吗?袁承志想起青青,脸上一红,微笑不答。安大娘叹道:似你这般的人才,不知谁家姑娘有福气,唉!忽然想起了小慧:小慧跟他小时是患难旧侣。他如能做我女婿,小慧真是终身有托。但她偏偏和那傻里傻气的崔希敏好,那也叫做各有各的缘法了。刘、田、侯三人听他们谈到私事,插不进口去,就站起来告辞。姓侯的侯飞文道:盟主,明儿一早,我带领手下兄弟前来听令。袁承志道:好!三人辞了出去。李岩与袁承志剪烛长谈天下大势,越说越是情投意合。袁承志于国事兴衰,世局变幻,所知甚是肤浅,听着李岩的谈论,每一句话都令他有茅塞顿开之感。直到东方大白,金鸡三唱,两人兴犹未已。回顾安大娘,只见她以手支头,兀自瞧着躺在地下的丈夫默默出神。
李岩低声叫道:安大娘!安大娘抬起了头。李岩道:这人怎么处置?安大娘心乱如麻,摇头不答。李岩知她难以决断,也就不再理会,对袁承志道:兄弟,你我就此别过。袁承志道:我送大哥一程。
两人和安大娘别过,携手出屋,并肩而行。李岩的从人远远跟随在后。两人一路说话,走出了七八里路。李岩道:送君千里,终须一别,兄弟,你回去吧。袁承志和他意气相投,恋恋不舍。李岩道:兄弟,闯王大事告成之后,我和你隐居山林,饮酒为乐,今后的日子长着呢。袁承志喜道:若能如此,实慰生平之愿。当下二人洒泪而别。袁承志眼望义兄上马绝尘而去,这才回归客店。只见侯飞文已带了数十名精壮汉子在店中等候,把大厅和几个院子都挤得满满的。青青、哑巴、洪胜海等人却已不见。阿九和一众从人见了这许多粗豪大汉,竟然不动声色,耽在房中,并不出来。袁承志对侯飞文道:侯大哥,你带领几位弟兄向南查探,看那队西洋兵带的大炮是向北来呢,还是折向南方。查明之后,请赶速回报。侯飞文听了,挑了三名同伴,上马出店而去。侯飞文刚走,沙天广和程青竹两人奔进店来,见了袁承志,喜道:啊,袁相公回来了。袁承志未及答话,又见青青、哑巴、洪胜海闯进厅来。青青一头秀发被风吹得散乱,脸颊晕红,见了袁承志,不由得喜上眉梢,道:怎么这时候才回来?袁承志才知大家不放心,分头出去接应自己,当下说了昨晚之事。青青低下了头,一语不发。袁承志见她神色不对,把她拉在一旁,轻声道:是我教你担心了。青青一扭身子,别开了头。袁承志知她生气,搭讪道:可惜你没有见到我那位李大哥。青弟,他也算是你哥哥啊。青青虽是女子,但袁承志叫顺了口,一直仍叫她青弟。青青道:哥哥没良心,要哥哥来做甚么?袁承志道:真是对不起,下次一定不再让你担心啦。青青道:下次自有别人来给你担心,要我担心干么?袁承志奇道:咦,谁啊?青青一顿足,回到自己房里去了。等到中午,不见她出来吃饭,袁承志叫店伙把饭菜送到她房里去,心想不知为甚么生这么大的气,等吃过饭后,再去赔罪就是,适才见她慌乱忧急之状,此时回想,心下着实感动。哪知店伙把饭菜捧了回来,说道:姑娘不在屋里!袁承志一惊,忙撇下筷子,奔到青青房里,只见人固不在,连兵刃衣囊也都带走了。他心中着急,寻思:这一负气而去,却到哪里去了?她常常惹事闯祸,好教人放心不下。只是现下大事在身,不能亲自去寻。于是派洪胜海出去探访,吩咐若是见到了,好歹要劝姑娘回来。
等到傍晚,侯飞文骑着快马回来了,一进门就道:洋兵队伍果然折而向南,咱们快追。袁承志当即站起,命哑巴在店中留守铁箱,自己率领程、沙、胡、铁四人以及侯飞文等河北群豪,连夜从来路赶去,估量巨炮移动缓慢,必可追上。到第三日清晨,袁承志等穿过一个小镇,只见十尊大炮排在一家酒楼之外,每尊炮旁有六名洋兵执枪守卫。众人大喜,相视而笑。铁罗汉叫道:肚子饿啦,肚子饿啦!袁承志道:好,我们再去会会那两个洋官。
众人直上酒楼,铁罗汉走在头里,一上楼就惊叫一声。只见几名洋兵手持洋枪,对准了青青,手指扳住枪机。一旁坐着那两个西洋军官彼得、雷蒙和那西洋女子若克琳。雷蒙见众人上来,叽咦咕噜的叫了几声,又有几名洋兵举起了枪对着他们,大声呼喝。
袁承志急中生智,提起一张桌子,猛向众洋兵掷去,跟着飞身而前,在青青肩头一按,两人蹲低身子,一阵烟雾过去,众枪齐发,铅子都打在桌面上。
袁承志怕火器厉害,叫道:大家下楼。拉着青青,与众人都从窗口跳下楼去。雷蒙大怒,掏出短枪向下轰击。铁罗汉哎哟一声,屁股上给枪弹打中,摔倒在地。沙天广连忙扶起。各人上马向南奔驰。那时西洋火器使用不便,放了一枪,须得再上火药铅子,众洋兵一枪不中,再上火药追击时,众人早去得远了。袁承志和青青同乘一骑,一面奔驰,一面问道:干么跟洋兵吵了起来?青青道:谁知道啊?袁承志见她神色忸怩,料知别有隐情,微微一笑,也就不问了。这三日来日夜记挂,此刻重逢,心中欢喜无限。
驰出二十余里,到了一处市镇,众人下马打尖。胡桂南用小刀把铁罗汉肉里的铅子剜了出来。铁罗汉痛得乱叫乱骂。青青把袁承志拉到西首一张桌旁坐了,低声道:谁叫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,手臂也露了出来,真不怕丑!袁承志摸不着头脑,问道:谁啊?青青道:那个西洋国女人。袁承志道:这又碍你事了?青青笑道:我看不惯,用两枚铜钱把她的耳环打烂了。袁承志不觉好笑,道:唉,你真是胡闹,后来怎样?青青笑道:那个比剑输了给我的洋官就叫洋兵用枪对着我。我不懂他话,料想又要和我比剑呢,心想比就比吧,难道还怕了你?正在这时候,你们就来啦!袁承志道:你又为甚么独自走了?
青青本来言笑晏晏,一听这话,俏脸一沉,说道:哼,你还要问我呢,自己做的事不知道?袁承志道:真的不知道啊,到底甚么事得罪你了?青青别开头不理。袁承志知她脾气,倘若继续追问,她总不肯答,不如装作毫不在乎,她忍不住了,反会自己说出来,于是换了话题,说道:洋兵火器厉害,你看用甚么法子,才能抢劫他们的大炮到手?青青嗔道:谁跟你说这个。袁承志道:好,我跟沙天广他们商量去。站起身要走,青青一把抓住他的衣角,道:不许你走,话没说完呢。
袁承志笑笑,又坐了下来。隔了良久,青青道:你那小慧妹妹呢?袁承志道:那天分手后还没见过,不知道她在哪里?青青道:你跟她妈说了一夜话,舍不得分开,定是不住口的讲她了。袁承志恍然大悟,原来她生气为的是这个,于是诚诚恳恳的道:青弟,我对你的心,难道你还不明白吗?青青双颊晕红,转过了头。
袁承志又道:我以后永远不会离开你的,你放心好啦!青青低声道:怎么你……跟你那小慧妹妹……又这样好?袁承志道:我幼小之时,她妈妈待我很好,就当我是她儿子一般,我自然感激。再说,你不见她跟我那个师侄很要好么?青青嘴一扁,道:你说那个姓崔的小子?他又傻又没本事,生得又难看,她为甚么喜欢?袁承志笑道:青菜萝卜,各人所爱。我这姓袁的小子又傻又没本事,生得又难看,你怎么却喜欢我呢?青青嗤的一声笑,啐道:呸,不害臊,谁喜欢你呀?经过这一场小小风波,两人言归于好,情意却又深了一层。袁承志道:吃饭去吧!青青道:我还问你一句话,你说阿九那小姑娘美不美?袁承志道:她美不美,跟我有甚么相干?这人行踪诡秘,咱们倒要小心着。青青点点头。两人重又到众人的桌边入座,和沙天广、程青竹等商议如何劫夺大炮。胡桂南道:今晚让小弟去探探,乘机偷几支枪来。今天拿几支,明天拿几支,慢慢的把洋枪偷完,就不怕他们了。袁承志道:此计大妙,我跟你同去瞧瞧。沙天广道:盟主何必亲自出马?待小弟去好了。
袁承志道:我想瞧明白火器的用法,火枪偷到手,就可用洋枪来打洋兵。众人点头称是。青青笑道:他还想偷瞧一下那个西洋美人儿。众人哈哈大笑。
当日下午,袁承志与胡桂南乘马折回,远远跟着洋兵大队,眼见他们在客店中投宿,候到三更时分,越墙进了客店。一下屋,就听得兵刃撞击之声,锵锵不绝,从一间房中传出来。两人伏在窗外,从窗缝中向内张望,只见那两个西洋军官各挺长剑,正在激斗。袁承志万想不到这两人竟会同室操戈,甚觉奇怪,当下静伏观战。看了数十招,见雷蒙攻势凌厉,剑法锋锐,彼得却冷静异常,虽然一味招架退守,但只要一出手还击,那便招招狠辣。袁承志知道时间一久,那年长军官定将落败。果然斗到分际,彼得回剑向左击刺,乘对方剑身晃动,突然反剑直刺。雷蒙忙收剑回挡,剑身歪了。彼得自下向上猛力一撩,雷蒙长剑登时脱手。彼得抢上踏住敌剑,手中剑尖指着对方胸膛,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话。雷蒙气得身子发颤,喃喃咒骂。彼得把地下长剑拾起,放在桌上,转身开门出去。雷蒙提剑在室中横砍直劈,不住的骂人,忽然停手,脸有喜色,开门出去拿了一柄铁铲,在地下挖掘起来。袁承志和胡桂南本想离开,这时倒想看个究竟,看他要埋藏甚么东西,只见他掘了好一阵,挖了个径长两尺的洞穴,挖出来的泥土都掷到了床下,挖了两尺来深时,就住手不挖了,撕下一块被单,罩在洞上,先在四周用泥土按实,然后在被单上铺了薄薄一层泥土。他冷笑几声,开门出室。袁承志和胡桂南心中老大纳闷,不知他在使甚么西洋妖法。过了一会,雷蒙又进室来,彼得跟在后面。只见雷蒙声色俱厉的说话,彼得却只是摇头。突然间啪的一声,雷蒙伸手打了他一记耳光。彼得大怒,拔剑出鞘,两人又斗了起来。雷蒙不住移动脚步,慢慢把彼得引向坑边。
袁承志这才恍然,原来此人明打不赢,便暗设陷阱,他既如此处心积虑,那是非杀对方不可了。袁承志对这两人本无好恶,但见雷蒙使奸,不觉激动了侠义之心。只见雷蒙数剑直刺,都被彼得架住。彼得反攻一剑,雷蒙退了两步。彼得右脚抢进,已踏在陷阱之上,啊的一声大叫,向前摔跌。雷蒙回剑直刺他背心,眼见这一剑要从后背直通到前心,袁承志早已有备,急推窗格,飞身跃进,金蛇剑递出,剑头蛇舌钩住雷蒙的剑身向后一拉。彼得得脱大难,立即跃起,右脚却已扭脱了臼。雷蒙功败垂成,又惊又怒,挺剑向袁承志刺来。袁承志一声冷笑,金蛇宝剑左右晃动,只听铮铮铮之声不绝,雷蒙的剑身被金蛇剑半寸半寸的削下,片刻之间,已削剩短短一截。雷蒙正自发呆,袁承志抢上去拿住他手腕,一把提起,头下脚上,掷入了他自己所掘的陷坑之中,哈哈大笑,跃出窗去。胡桂南从后跟来,笑道:袁相公,你瞧。双手提起,拿着三把短枪。袁承志奇道:哪里来的?胡桂南向窗里指指。原来袁承志出手救人之时,胡桂南跟着进来,忙乱之中,乘时将两个西洋军官的三把短枪都偷了来。袁承志笑道:真不愧圣手神偷之名。两人赶回和众人相会。青青拿着一把短枪玩弄,无意中在枪扣上一扳,只听得轰的一声,烟雾弥漫。沙天广坐在她的对面,幸而身手敏捷,急忙缩头,一顶头巾打了下来,炙得满脸都是火药灰。青青大惊失色,连连道歉。沙天广伸了伸舌头,说道:好厉害!
众人把另外两把短枪拿来细看,见枪膛中装着火药铅丸。程青竹道:火药本是中国物事。咱们用来打猎做鞭炮,西洋人学到之后却拿来杀人。这队洋兵有一百多人,一百多支枪放将起来,可不是玩的。各人均觉火器厉害,不能以武功与之对敌,一时默然无语,沉思对策。
胡桂南道:袁相公,我有个上不得台盘的诡计,不知行不行?铁罗汉笑道:谅你也不会有甚么正经主意。袁承志道:胡大哥且说来听听。胡桂南笑着说了。青青首先拍手赞好。沙天广等也都说妙计。袁承志仔细一想,颇觉此计可行,于是下令分头布置。那西洋女子若克琳的父亲本是澳门葡萄牙国军官,已于年前逝世。她这次要搭乘运送大炮的海船回归本国,因此随同送炮军队北上,再赴天津上船。彼得是她父亲的部属,与若克琳相爱已久。雷蒙来自葡国本土,一见之下,便想横刀夺爱。他虽官阶较高,自负风流,却无从插手,恼羞成怒之余,便向情敌挑战,比剑时操之过急,反致失手,而行使诡计,又被袁承志突来闯破。彼得见他是上司,不敢怎样,只有加紧提防。这日来到一处大村庄万公村,在村中万氏宗祠歇宿。睡到半夜,忽听得人声喧哗,放哨的洋兵奔进来说村中失火。雷蒙与彼得急忙起来,见火头已烧得甚近,忙命众兵将火药桶搬出祠堂,放于空地。忙乱中见众乡民提了水桶救火,数十名大汉闯进祠堂,到处泼水。雷蒙喝问原因。众乡民对传译钱通四道:这是我们祖先的祠堂,先泼上水,免得火头延烧过来。雷蒙觉得有理,也就不加干涉。哪知众乡民信手乱泼,一桶桶水尽往火药上倒去。洋兵拿起枪杆赶打,赶开一个又来一个,不到一顿饭功夫,祠堂内外一片汪洋,火药桶和大炮、枪支,无一不是淋得湿透,火势却渐渐熄了。乱到黎明,雷蒙和彼得见乡民举动有异,火药又都淋湿,心想这地方有点邪门,还是及早离去为妙,正要下令开拔,一名小军官来报,拖炮拉车的牲口昨晚在混乱中竟然尽数逃光了。雷蒙举起马鞭乱打,骂他不小心,命钱通四带领洋兵到村中征集。不料村子虽大,却是一头牲口也没有,想是早已得到风声,把牲口都藏了起来。
这一来就无法起行,雷蒙命彼得带了钱通四,到前面市镇去调集牲口。雷蒙督率士兵,打开火药桶,把火药倒出来晒。晒到傍晚,火药已干,众兵正要收入桶中,突然民房中抛出数十根火把,投入火药堆中,登时烈焰冲天。众洋兵吓得魂飞天外,纷纷奔逃,乱成一团。雷蒙连声下令,约束士兵,往民房放射排枪。烟雾弥漫中只见数十名大汉窜入林中不见了。雷蒙检点火药,已烧去了十之八九,十分懊丧。等到第三日下午,彼得才征了数十匹骡马来拖拉大炮。
在路上行了四五日,这天来到一条山峡险道,眼见是极陡的下山路,雷蒙与彼得指挥士兵,每一尊大炮由十名士兵用巨索在后拖住,以防山路过陡,大炮堕跌。山路越走越险,众人正自提心吊胆,全力拖住大炮,突然山凹里嗖嗖之声大作,数十支箭射了出来。十多名洋兵立时中箭,另有十多支箭射在骡马身上。牲口受痛,向下急奔,众洋兵哪里拉扯得住?十尊大炮每一尊都是数千斤之重,这一股下堕之势真是非同小可。加之路上又突然出现陷坑,许多骡马都跌入了坑里。只听见轰隆之声大作,最后两尊大炮忽然倒转,一路筋斗翻了下去。数名洋兵被压成了肉酱。前面的八尊大炮立时均被带动。众兵顾不得抵挡来袭敌人,忙向两旁乱窜。有的无路可走,见大炮滚下来的声势险恶,踊身一跳,跌入了深谷。十尊大炮翻翻滚滚,向下直冲,越来越快。骡马在前疾驰,不久就被大炮赶上,压得血肉横飞。过了一阵,巨响震耳欲聋,十尊大炮都跌入深谷去了。
雷蒙和彼得惊魂甫定,回顾若克琳时,见她已吓得晕了过去。两人救起了她,指挥士兵伏下抵敌。敌人早在坡上挖了深坑,用山泥筑成挡壁,火枪射去,伤不到一根毫毛,羽箭却不住嗖嗖射来。战了两个多时辰,洋兵始终不能突围。雷蒙道:咱们火药不够用了,只得硬冲。彼得道:叫钱通四去问问,这些土匪到底要甚么。雷蒙怒道:跟土匪有甚么说的?你不敢去,我来冲。彼得道:土匪弓箭厉害,何必逞无谓的勇敢?雷蒙望了若克琳一眼,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,骂道:懦夫,懦夫!彼得气得面色苍白,低声道:等打退了土匪,叫你知道无礼的代价。
雷蒙一跃而起,叫道:是好汉跟我来!彼得叫道:雷蒙上校,你想寻死么?众洋兵知道出去就是送死,谁肯跟他乱冲?雷蒙仗剑大呼,奔不数步,一箭射来,穿胸而死。彼得与众洋兵缩在山沟里,仗着火器锐利,敌人不敢逼近,僵持了一日一夜,只盼官兵来救,但其时官场腐败异常,若是调兵遣将,公文来往,又要请示,又要商议,不过十天半月,官兵哪里能来?守到第二日傍晚,众兵饿得头昏眼花,只得竖起了白旗。钱通四高声大叫:我们投降了,洋大人说投降了!山坡上一人叫道:把火枪都抛出来。彼得道:不能缴枪。敌人并不理会,也不再攻,过了一会,忽然一阵肉香酒香,随风飘了过来。众洋兵已一日两夜没吃东西,这时哪里还抵受得住?纷纷把火枪向上抛去,奔出沟来。彼得见大势已去,只得下令弃械投降。众兵把火枪堆在一起,大叫大嚷要吃东西。只听得两边山坡上号角声响,土坑中站起数百名大汉,弯弓搭箭,对住了众洋兵。几个人缓步过来,走到临近,彼得看得清楚,当先一人便是那晚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。他身旁那人正是曾被雷蒙击落头巾的少女。若克琳叫道:啊,就是这批有魔法的人!彼得拔出佩剑,走上几步,双手横捧,交给袁承志,意示投降,心想输在这人手下也还值得。袁承志先是一愣,随即领悟这是服输投降之意,于是摇了摇手,对钱通四道:你对他说,他们洋兵带大炮来,如是帮助中国守卫国土,抵抗外敌,那么我们很是感谢,当他们是好朋友。钱通四照他的话译了。彼得连连点头,伸出手来和袁承志拉了拉。袁承志又道:但你们到潼关去,是帮皇帝杀我们百姓,这个我们就不许了。彼得道:是去打中国百姓么?我完全不知道。袁承志见他脸色诚恳,相信不是假话,又道:全中国的百姓很苦,没有饭吃,只盼望有人领他们打掉皇帝,脱离苦海。皇帝怕了,叫你们用大炮去轰死百姓。彼得道:我也是穷人出身,知道穷人的苦处。我这就回本国去了。袁承志道:那很好,你把兵都带走吧。
彼得下令集队。袁承志命部下拿出酒肉,让洋兵饱餐了一顿。彼得向袁承志举手致敬,领队上坡。袁承志叫道:干么不把火枪带走?钱通四译了。彼得奇道:那是你的战利品。你放我们走,不要我们用钱来赎身,我们已很感谢你的宽洪大量了。袁承志笑道:你已失了大炮,再不把枪带走,只怕回去长官责罚更重。拿去吧。彼得道:你不怕我们开枪打你们么?袁承志哈哈笑道:大丈夫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我们中国人讲究肝胆相照,既当你是好汉子,哪有疑心?彼得连声道谢,命士兵取了火枪,列队而去。他一路上坡,越想越是感佩,命众兵坐下休息,和钱通四两人又驰回来,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,对袁承志道:阁下如此豪杰,我有一件东西相赠。袁承志打开布包一看,见是一张折叠着的厚纸,摊了开来,原来是一幅地图,图中所绘的似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,图上注了许多弯弯曲曲的文字。
彼得道:这是南方海上的一座大岛,离开海岸有一千多里。岛上气候温暖,物产丰富,真如天堂一样。我航海时到过那里。袁承志问道:你给我这图是甚么意思?彼得道:你们在这里很是辛苦,不如带了中国没饭吃的受苦百姓,都到那岛上去。袁承志暗暗好笑,心道:你这外国人心地倒好,只不过我们中国有多大,亿万之众,凭你再大的岛也居住不下。问道:这岛上没人住么?彼得道:有时有西班牙的海盗,有时没有。你们这样的英雄好汉,也不会怕那些该死的西班牙海盗。袁承志见他一片诚意,就道了谢,收起地图。彼得作别而去。钱通四转过身子,正要随同上山,青青忽地伸手,扯住他的耳朵,喝道:下次再见你作威作福,欺侮同胞,小心你的狗命!钱通四耳上剧痛,连说:小人不敢!他口中少了许多牙齿,说话漏风,倒似说:小人颇敢!袁承志指挥众人,爬到深谷底下去察看大炮,见十尊巨炮互相碰撞,都已毁得不成模样,无法再用,于是掘土盖上。袁承志见大功告成,与侯飞文等群豪欢聚半日,痛饮一场,这才分手。次日会齐了哑巴、洪胜海等人,向北京进发。这一役胡桂南厥功最伟,弄湿火药、掘坑陷炮等巧计都是他想出来的。众人一路上对他称扬备至。再也不敢轻视他是小偷出身。此去一路之上,但见焦土残垣,野犬食尸,尽是清兵烧杀劫掠的遗迹,群雄无不看得心头火起。沙天广道:可惜那日没杀了鞑子兵的元帅阿巴泰。盟主,咱们赶上去刺杀他如何?青青首先便鼓掌叫好。袁承志沉吟不答。青青道:去杀了鞑子兵元帅有甚么不好?也免得孙仲寿叔叔老是埋怨。袁承志道:要刺杀鞑子的头子,杀得越大越好,咱们索性便去刺杀满清的皇帝皇太极。众人一怔,随即齐声欢呼。袁承志详细询问洪胜海,满清的京城如何防卫,如何方能混入皇宫。洪胜海道:满清的京城在沈阳,现今叫作盛京,那盛京规模简陋,可万万及不上北京了。小人先前在睿亲王多尔衮手下当差,有块腰牌,可以直进睿亲王府,皇宫却没进去过。袁承志道:咱们这就去盛京,到了之后相机行事。一行人先到北京,将铁箱安顿好了,派青竹帮的几名得力头目留守,当即出京,向北进发,不一日到了盛京。众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了,商议混进宫中之策。洪胜海道:相公,依小人之见,请你委屈一下,扮作小人的伙伴,先去见多尔衮。他是鞑子皇帝的亲弟弟,在各位王爷中最得宠信,权力最大。咱们或能凭着他带进宫去。袁承志道:多尔衮派你送信给司礼太监曹化淳,你又怎地回报?洪胜海道:小人只说曹化淳还没能见到,但在北京打探到了机密军情,因此先行回报。袁承志道:甚么机密军情?洪胜海道:小人胡说八道一番,说是明朝皇帝已向西洋国借兵,借来几百门大炮,数千洋枪队,日内就来攻打满清。袁承志喜道:此计大妙,多尔衮一听,定要去禀报鞑子皇帝。于是向青青要了那支洋枪,对洪胜海道:你说我是西洋兵的通译钱通四,因此得悉内情。
青青大笑,说道:承志哥哥,你甚么人不扮,却去扮那个狗通译钱通四,我打掉你满嘴牙齿再说!说着举起右手,假意向袁承志嘴上打去。袁承志张口便咬,青青忙缩手不迭。袁承志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冒充西洋话,众人尽皆大笑。当日午后,袁承志随同洪胜海,去睿亲王府求见王爷。多尔衮随即传见。袁承志见那多尔衮三十一二岁年纪,身形高瘦,一脸精悍之气。洪胜海跟他说了一阵满洲话,多尔衮果然神色大变,随即以汉语询问袁承志。袁承志取出洋枪,放在桌上,将先前与洪胜海商量好的言语说了。多尔衮沉吟良久,说道:你们报讯有功,我有重赏。这就下去吧。明日再来伺候,听取吩咐。两人无奈,只得磕头退出。袁承志无缘无故的向鞑子王爷磕了几个头,却见不到皇太极,回到客店,心下老大发闷。寻思一会,要洪胜海带到皇宫外去察看了一番,决意晚间径行入宫行刺。他想此举不论成败,次日城中必定大索,捉拿刺客,于是要各人先行出城,约定明日午间在城南二十里处一座破庙中相会。各人自知武功与他相差太远,多一人非但帮不了忙,反而成为累赘,单是他一人,脱身便容易得多,俱各遵命,叮咛他务须小心。青青出门时向袁承志凝望片刻,低声道:承志哥哥,鞑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,刺不到也就罢了,你自己可千万要保重。你知道,在我心中,一百个鞑子皇帝也及不上你一根头发,我若是从此再也见不到你……说到这里,眼圈儿登时红了。袁承志要让她宽怀,伸手拔下头上一根头发,笑道:我送一百个鞑子皇帝给你。说时将头发递将过去。青青噗哧一笑,眼泪却掉了下来。袁承志等到初更时分,携了金蛇剑与金蛇锥,来到宫墙之外。眼见宫外守卫严密,悄步绕到一株大树后躲起,待卫士巡过,轻轻跃入宫墙。眼见殿阁处处,却不知皇太极居于何处,一时大费踌躇,心想只有抓到一名卫士或是太监来逼问。他放轻脚步,走了小半个时辰,不见丝毫端倪,心道:这件事艰难万分,怎比得当日大功坊中夜探?务须沉住了气,今晚不成,明晚再来,纵然须花一两个月时光,那也不妨。这么一想,走得更加慢了,绕过一条回廊,忽见花丛中灯光闪动,忙缩身在假山之后,过不多时,只见四名太监提了宫灯,引着三名官员过来。他眼见人多,若是抢出擒人,势必惊动,只要一声张,皇帝有备,便行刺不成了,当下蹑足在后跟随,只见那七人走向一座大殿,进殿去了。见殿外匾额写着崇政殿三字,旁边有行弯弯曲曲的满文。袁承志绕到殿后,伏身在地,只见殿周四五十名卫士执刀守御,心中一喜:此处守卫森严,莫非鞑子皇帝便在殿中?在地下慢慢爬近,拾起一块石子,投入花丛。四名卫士闻声过去查看。袁承志展开轻功,已抢到墙边,使出壁虎游墙功沿墙而上,顷刻间到了殿顶,伏在屋脊之上,倾听四下无声,自己踪迹未被发见,于是轻轻推开殿顶的几块琉璃瓦,从缝隙中凝目往下瞧去。只见满殿灯烛辉煌,那三名官员正跪在地下,行的是三跪九叩大礼,袁承志大喜:果然是在参见皇帝。只听得最前的一名花白胡子的老官说道:臣范文程见驾。其次一名身材魁梧的官员道:臣宁完我见驾。最后一名官员脸容尖削,说道:臣鲍承先见驾。袁承志心道:这三个官儿都是汉人,却投降了鞑子,都是汉奸,待会顺手一个一剑。又想:他们跟鞑子皇帝怎地又都说汉话?缓缓移身向南,从缝隙中向北瞧去,只见龙座上一人方面大耳,双目炯炯有神,约莫五十来岁年纪,那便是父亲当年的大敌皇太极了。寻思:从此发射金蛇锥,当可取他性命,只是隔得远了,并无十足把握,倘若侍卫之中有高手在内,别要给挡格开去,还是跳下去一剑割了他首级的为是。只听皇太极道:南朝军情这几天怎样?今日接到阿巴泰的急报,说在山东青州、泰安之间中伏,打了个大败仗,难道明军居然还这么能打?你们可知青州、泰安这一带的统兵官是谁?袁承志心想:原来他们正在说我们打的这场胜仗,倒要听听他们说些甚么?
宁完我道:启禀皇上,臣已详细查过。明军带兵的总兵姓水,名叫水鉴,武艺甚是了得。皇太极哦了一声,道:你们去仔细查明,能不能设法要他降我大清,瞧他是贪财呢,还是爱美色。倘若他倔强不服,便叫曹化淳在明朝皇帝跟前说他的坏话,罢他的官,杀他的头。但首先要设法令这人为我大清所用。此人能打败阿巴泰,那是人才,咱们决不能轻易放过了。三名官员齐声道:皇上圣明英断,那水鉴若肯降顺,是他的福气。皇太极叹了口气,说道:咱们当年使反间计杀了袁崇焕,朕事后想来,常觉可惜……袁承志听他提到自己父亲的名字,耳中登时嗡的一声,全身发热,心道:他们使反间计,使反间计!我爹爹果然是他害的。只听皇太极续道:倘若袁崇焕能为朕用,南朝的江山这时候多半早已是大清的了。袁承志暗暗呸的一声,心中骂道:狗鞑子打的好如意算盘!我爹爹忠肝义胆,岂能降你?
皇太极又道:只是袁崇焕为人愚忠,不识大势,谅来也是不肯降的。又叹了口气,问道:洪承畴近来怎样?袁承志知道洪承畴本是明朝的蓟辽总督,崇祯皇帝委以兵马大权,兵败被擒,降了满清。洪承畴失陷之初,崇祯还道他已殉国,曾亲自隆重祭祀。后来得知降清,天下都笑崇祯无知人之明。范文程道:启奏皇上,洪承畴已将南朝的实情甚么都说了。他说崇祯刚愎自用,举措失当,信用奸佞,杀害忠良,四方流寇大起。我大清大军正可乘机进关,解民倒悬。皇太极摇头道:崇祯的性子,他说得一点儿也不错。但我兵进关却还不是时候。总须让明兵再跟流寇打下去,双方精疲力尽,两败俱伤,大清便可收那渔翁之利,一举而得天下。你们汉人叫做卞庄刺虎之计,是不是?三臣齐道:是,是,皇上圣明。袁承志暗暗心惊:这鞑子皇帝当真厉害,崇祯和他相比可是天差地远了。我非杀他不可,此人不除,我大汉江山不稳。就算闯王得了天下,只怕……只怕……隐隐觉得闯王的才具与此人相较,似乎也颇有不及,只不知心中何以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。又想:这皇帝的汉语可也说得流利得很。他还读过中国书,居然知道卞庄刺虎的典故。
只听皇太极道:那洪承畴还说些甚么?范文程道:洪承畴向臣露了几次口风,盼望皇上恩典,赏他个差使,他得以为皇上效犬马之劳,仰报天恩。皇太极哈哈大笑,道:这差使吗?慢慢再说。鲍承先道:皇上,臣愚鲁之极,心中有一事不明白,盼望皇上指明。皇太极点点头。鲍承先道:洪承畴先前不肯归顺,皇上大赐恩宠,亲自解下身上的貂裘,披在他身上,又连日大张筵席请他,连我大清的开国功臣也从来没这般殊荣。众臣工都不明白。皇上开导说:咱们这些年来辛辛苦苦、连年征战,为的是甚么?众臣工启奏道:为的是打南朝江山。皇上谕道:是啊,可是咱们不明南朝内情,好比都是瞎子,洪承畴一归顺,咱们都睁开了眼啦,那还不喜欢么?众臣工都拜服皇上圣明。这些日子来,那洪承畴于南朝各地的城守职官、民情风俗,果然说得详详细细,尽在皇上算中。但皇上却不赏他官职封爵,众臣工可都又不明白了。皇太极微微一笑,说道:老鲍性子直爽,想问甚么,倒也直言无忌。你们三个,虽然都是汉人,但早就跟先皇和朕办事,忠心耿耿,洪承畴怎能跟你们相比?范文程等三人忙爬下磕头,咚咚有声,显是心中感激之极。袁承志暗骂:无耻,无耻。只听皇太极道:洪承畴这人,本事是有的,可是骨气就说不上了。先前我已待他太好,若再赐他高官厚禄,这人还肯出力办事吗?哼,崇祯封他的官难道还不够大,那时他做的是甚么官?鲍承先道:启奏皇上:那时他在南朝官封太子太保、兵部尚书、总督蓟辽军务,麾下统率八名总兵官,实是官大权大。皇太极道:照啊。我封他的官再大,也大不过崇祯封他的。要他尽心竭力办事,便不能给他官做。三臣齐声道:皇上圣明。袁承志越想越有道理,觉得他这驾驭人才的法门实是高明之极,此刻听到这番话,宛似当年在华山绝顶初见《金蛇秘笈》,其中所述法门无不匪夷所思,虽然绝非正道,却令人不由得不服。他呆了一阵,却听得皇太极在和范文程等商议,日后取得明朝天下之后如何治理,此时如何先为之备,倒似大明的江山已是他掌中之物一般。袁承志心下愤怒,轻轻又揭开了两张琉璃瓦,看准了殿中落脚之处,却听得皇太极道:南朝所以流寇四起,说来说去,也只一个道理,就是老百姓没饭吃。咱们得了南朝江山,第一件大事,就是要让天下百姓人人有饭吃……袁承志心下一凛:这话对极!范文程等颂扬了几句。皇太极道:要老百姓有饭吃,你们说有甚么法子?范先生,你先说说看。他似对范文程颇为客气,称他先生,不像对鲍承先那样呼之为老鲍。范文程道:皇上未得江山,先就念念不忘于百姓,这番心意,必得上天眷顾。以臣愚见,要天下百姓都有饭吃,第一须得轻徭薄赋,决不可如崇祯那样,不断的加饷搜刮。皇太极连连点头,说道:咱们进关之后,须得定下规矩,世世代代,不得加赋,只要库中有余,就得下旨免百姓钱粮。范文程道:皇上如此存心,实是万民之福,臣得以投效明主,为皇上粉身碎骨,也所……也所甘愿。说到后来,语音竟然呜咽了。
袁承志心想:这个大汉奸,倒似确有爱民之心,不知是做戏呢,还是真心。皇太极道:很好,很好。你们汉人骂你们是汉奸,日后你们好好为朕办事,也就是为天下百姓办事,总得狠狠的挣一口气,让千千万万百姓瞧瞧,到底是你们这些人为汉人做了好事呢,还是崇祯手下那些只知升官发财、搜刮百姓的真汉奸做了好事。老宁,你有甚么条陈?宁完我道:启奏皇上:我大清的满洲人少,汉人众多。皇上得了天下之后,以臣愚见,须得视天下满人汉人俱是皇上子民,不可像元朝蒙古人那样,强分天下百姓为四等。只消我大清对众百姓一视同仁,汉人之中纵有倔强之徒,也成不了大事。皇太极点头道:此言有理。元人弓马,天下无敌,可是他们在中国的江山却坐不稳,就是为了虐待汉人。这是前车甚么的?鲍承先道:前车覆辙。皇太极微笑道:对了,老鲍,我读汉人的书,始终不易有甚么长进。鲍承先道:皇上日理万机,这些汉人书中的典故,也不必太放在心上。皇太极叹道:汉人的学问,不少是很好的。只不过作主子的,读书当学书里头的本事策略,不必学汉人的秀才进士那样,学甚么吟诗作对……
袁承志听了这些话,只觉句句入耳动心,浑忘了此来是要刺死此人,内心隐隐似盼多听一会,但听他四人商议如何整饬军纪、清兵入关之后,决计不可残杀百姓,务须严禁劫掠。只见两名侍卫走上前来,换去御座前桌上的巨烛,烛光一明一暗之际,袁承志心想:再不动手,更待何时?左掌提起,猛力击落,喀喇喇一声响,殿顶已断了两根椽子,他随着瓦片泥尘,跃下殿来,右足踏上龙案,金蛇剑疾向皇太极胸口刺去。皇太极两侧抢上四名卫士,不及拔刀,已同时挡在皇太极身前。嗤嗤两响,两名卫士已身中金蛇剑而死。皇太极身手甚是敏捷,从龙椅中急跃而起,退开两步。这时又有五六名卫士抢上拦截,宁完我与鲍承先扑向袁承志身后,各伸双手去抱。袁承志左脚反踢,砰砰两声,将宁鲍两人踢得直掼出去。便这么缓得一缓,皇太极又退开了两步。袁承志大急,心想今日莫要给这鞑子皇帝逃了出去,再要行刺,可就更加不易了,连发两枚金蛇锥,却都给卫士冲上挡去,作了替死鬼。袁承志金蛇剑连刺,更不理会众卫士来攻,疾向皇太极冲去。眼见距他已不过丈许,蓦地里帷幕后抢出八名武士,都是空手,同时扑到。袁承志右足一弹,掼的一响,踢飞了一名,左足鸳鸯连环,跟着飞出,一名武士正在此时自左侧扑到。袁承志左脚踢中了他胸口,他双手却已牢牢抓住了袁承志小腿。这武士口中鲜血狂喷,双手却死命抓住不放。这八名武士在满洲语中称为布库,擅于摔交擒拿,平时宫中或贝勒王公盛宴,例有角斗娱宾。皇太极接见臣下之后,临睡之前常要先看一场角斗。这八名布库武士此刻正在殿旁伺候,听得有刺客,纷纷抢上来护驾。袁承志左足力甩,却甩不脱这武士,金蛇剑挥出,削去了他半边脑袋,但那武士双手兀自紧紧抓住袁承志小腿。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:好大胆,竟敢行刺皇上?说的是汉语。袁承志全不理会,左脚带着那名死武士,跨步上前去追皇太极,只跨一步,头顶风声飒然,一件兵刃袭到,劲风掠颈,有如利刃。袁承志吃了一惊,知道敌人武功高强之极,危急中滚倒在地,一个筋斗翻出,舞剑护顶,左手扯脱脚上的死武士,这才站起。烛光照映下,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中年道人,眉清目秀,脸如冠玉,右手执着一柄拂尘,冷笑道:大胆刺客,还不抛下兵器受缚?袁承志眼光只向他一瞥,又转去瞧皇太极,只见已有十余名卫士挡在他身前。袁承志斗然跃起,急向皇太极扑去,身在半空,蓦见那道士也跃起身子,拂尘迎面拂来。袁承志金蛇剑连刺两下,快速无伦。那道士侧头避了一剑,拂尘挡开一剑,跟着千百根拂尘丝急速挥来。袁承志伸左手去抓拂尘,右手剑刺他咽喉。刷的一声响,尘尾打中了他左手,手背上登时鲜血淋漓,原来他拂尘之丝系以金丝银丝所制,虽然柔软,运上了内劲,却是一件致命的厉害兵刃。就在这时,金蛇剑剑尖上的蛇舌也已钩中那道人肩头。两人在空中交手三招,各受轻伤,落下地来时已交叉易位,心下均是惊疑不定:这人是谁?武功恁地了得,实是我生平所仅见。
(原文来自金庸小说集;整理:吕东阳;大秦岭文化生活旅游网;2017年11月11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