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9章 双姝拚巨赌,一使解深怨
只听得当的一声,有物撞向刀上,折铁刀呛啷啷跌在地下,焦公礼身旁已多了一人。众人见这人浓眉大眼、肤色黝黑,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,他如何过来,竟没一人看清楚。这少年自然便是袁承志了。他在人群中观看,本以为有了那两封书信,焦公礼之事迎刃可解,自己不必露面,以免与二师哥的门人生了嫌隙,哪知梅剑和竟会耍了这一手,焦公礼无可奈何逼得要横刀自刎,自己再不挺身而出,已不可得,于是发钱镖打下折铁刀,纵身而前,朗声说道:金蛇郎君是不能来了,由他公子和兄弟前来,给各位做个和事佬。老一辈中,不少人都听到过金蛇郎君的名头,知他武功惊人,行事神出鬼没,但近十年来,江湖上久已不见踪迹。传言都说已经去世,哪知这时突然遣人前来,各人心中都是凛然一惊。焦宛儿又惊又喜,低声对父亲道:爹,就是他!焦公礼心神稍定,侧目打量,见是个后生小子,不禁满腹狐疑,微微摇头。孙仲君尖声喝道:你叫甚么名字?谁叫你到这里来多事?
袁承志心想:我虽然年纪小过你,可比你长着一辈,待会说出来,瞧你还敢不敢无礼?当下不动声色,说道:在下姓袁。承金蛇郎君夏大侠之命来见焦帮主。今日得有机缘拜见各位前辈英雄,甚是荣幸。说着向众人抱拳行礼。焦方众人见他救了焦公礼性命,一齐恭谨行礼。闵方诸人却只十力大师等几个端严守礼的拱手答礼,余人见他年轻,均不理会。孙仲君不过二十多岁年纪,不知金蛇郎君当年的威名,她性子又躁,高声骂道:甚么金蛇铁蛇,快给我下去,别在这里碍手碍脚。青青冷笑一声,向她鼻子一耸,伸伸舌头,做个鬼脸。孙仲君大怒,只道这油头粉脸的少年见自己生得美貌,轻薄调戏,喝道:小子无礼!突然欺近,挺剑向她小腹刺去,剑势劲急,正是华山剑术的险着之一,叫做彗星飞堕,乃神剑仙猿穆人清独创的绝招,青青哪里躲避得开?袁承志识得此招,登即大怒,心想她与你初次见面,无怨无仇,你不问是非好歹,一上来就下杀手,要制她死命,实在狠辣太过,侧身挡在青青之前,抬高左脚,一脚踹将去,已将孙仲君的长剑踏在地下。这是《金蛇秘笈》中的怪招,大厅上无人能识。人从中登时起了一阵哄声,啧啧称奇。孙仲君用力抽剑,纹丝不动,眼见对方左掌击到,直扑面门,只得撒剑跳开。袁承志恨她歹毒,脚下运劲,喀喇一声响,将长剑踏断了。刘培生见师妹受挫,便要上前动手。梅剑和见袁承志招式怪异,当即伸手拉住刘培生,低声道:等一下,且听他胡说些甚么。袁承志高声道:闵子华闵爷的兄长当年行为不端,焦帮主路见不平,拔刀杀死。这件事的前因后果,金蛇郎君知道得十分清楚。他说当年有两封信言明此事,他曾和焦帮主同去拜见仙都派掌门师尊黄木道长,呈上两信。黄木道长阅信之后,便不再追究此事。想来这两封信多半就是了。说着向地下的书信碎片一指,又道:这位爷台将两封信扯得粉碎,不知是何用意?焦公礼听他说得丝毫不错,心头大喜,这才信他真是金蛇郎君所使,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,心中突突乱跳。梅剑和冷笑道:这是捏造的假信,这姓焦的妄想借此骗人,不扯碎了留着干么?袁承志道:我们来时,金蛇大侠曾提到书信内容。这两封信虽已粉碎,这位大师与这位爷台是看过的。转头向十力大师与碧海长鲸郑起云拱手道:只消让在下和金蛇郎君夏大侠的后人把书信内容约略一说,是真是假,就可分辨了。十力大师与郑起云都道:好,你说吧!袁承志望着闵子华道:闵爷,令兄已经过世,重提旧事,于令兄面上可不大光彩。到底要不要说?闵子华早就在心虚,但给他这么当众挤逼住了,总不能求他不可吐露信中内容,一时张皇失措,额上青筋根根爆起,叫道:我哥哥岂是那样的人?这信定是假的。袁承志对青青道:青弟,那两封信中的言语,都说出来吧!青青当即朗声背信。她在客店中看信之后,虽不能说过目不忘,但也记得清清楚楚。于是先把丘道台的谢函念了起来。她语音清爽,口齿伶俐,一字一句,人人听得分明,念到要紧关节之处,她忍不住又自行加上几句刻薄言语,把闵子叶狠狠的损了几下。她只念得数十句,众人交头接耳,纷纷议论,念到一半,闵子华再也忍耐不住,大声喝道:住口!你这小子男不男、女不女的,是甚么东西?
青青还未回答,梅剑和冷冷的道:这小子多半是姓焦的手下人,要么是金龙帮邀来助拳的。他们自然是事先串通好了,那有甚么希奇?闵子华猛然醒悟,叫道:你说是甚么金蛇郎君派来的,谁知道是真是假,却在这里胡说八道。袁承志道:你要怎样才能相信?闵子华长剑一摆,道:江湖上多说金蛇郎君武功惊人,你如真是金蛇郎君后辈,定已得他真传。你只要胜得我手中长剑,我就信了。在他内心,早已有七八成相信书信是真,否则各位同门师兄决不会袖手不理,反有人功他不可鲁莽操切,此时越辩越丑,不如动武,可操必胜之算,眼见袁承志年幼,心想就算你真是金蛇郎君传人,学了些怪招,这几岁年纪,又怎能练得甚么深厚的功夫,只要一经比试,自可将你打得一败涂地,狼狈万状,那么那白脸少年所念的信就没人信了;是否要杀焦公礼为兄长报仇,不约暂且搁在一边,眼前大事,总是要维护已死兄长的声名,否则连仙都派的清誉也要大受牵累。袁承志心下盘算:金蛇郎君狂傲怪诞,众所周知。我冒充是他使者,也须装得骄傲狂放,怪模怪样,方能使人入信。于是哈哈大笑,坐了下来,端起酒杯喝了一口,又伸筷夹个肉丸吃了,笑道:要赢你手中之剑,只须学得金蛇郎君的一点儿皮毛,也已绰绰有余。你受人利用,尚且不悟,可叹啊可叹。闵子华怒道:我受甚么人利用?你这小子,敢比就比,若是不敢!快给我滚出去!
只因袁承志适才足踹孙仲君长剑,露了一手怪招,闵方武师才对他心有所忌,否则早就有人上来撵他下去,哪容他如此肆无忌惮,旁若无人?
袁承志又喝了一口酒,道:久闻仙都剑法精微奥妙,今日正好见识领教。不过咱们话说在前头,要是我胜了,你跟焦帮主的过节只好从此不提。你再寻仇生事,这里武林中的诸位前辈,可都得说句公道话。
闵子华怒道:这个自然,这里十力大师、郑岛主等各位都可作证。要是你赢不了我呢?袁承志道:我向你叩头赔罪。这里的事,我们自然也不配多管。
闵子华道:好,来吧!长剑一振,剑身嗡嗡作响,闵方武师齐声喝采。这一记抖剑果然功力不浅。他甚是得意,心想非给你身上留下几个记号,显不了我仙都派的威风。袁承志道:金蛇大侠吩咐我说,仙都派灵宝拳、上清拳、上清剑,都是博大精深,武林绝艺,只不过这些拳术太过艰深,姓闵的多半领会不到,只有一路两仪剑法,想来他是练熟了的。金蛇大侠说道:你这次去,要是姓闵的不听好言相劝,动起手来,须得留神他们这一路剑法。闵子华斜眼睨视,心想:这话倒是不错,他又怎么知道了?原来闵子华的师父黄木道人性格刚强,于仙都派历代相传、以轻灵见长的灵宝拳、上清拳剑造诣不高,最得意的武功是自创的一路两仪剑法,曾向金蛇郎君提及。《金蛇秘笈》破敌篇中叙述崆峒、仙都等门派的武功及破法,于两仪剑法曾加译论。袁承志料想其师既专精于此,闵子华于这路剑法也必擅长,说到此处,注视他的神情,心知果已说中,又道:金蛇郎君说道:其实这路剑法,在我眼中,也是不值一笑,现今教你几招破法!’……说到此处,人群中忽地纵出一名青年道人,怒道:好哇!两仪剑法不值一笑,我倒要瞧瞧金蛇郎君怎生破法?刷的一剑,疾向袁承志脸上刺来。
袁承志向左避过,跃到大厅中心,左手拿着酒杯。右手筷子夹着一条鸡腿,说道:请教道长法号?那道人叫道:我叫洞玄,仙都派第十三代弟子,是闵师哥的师弟。袁承志道:那再好也没有。金蛇大侠与尊师黄木道长当年在仙都山龙虎观论剑,黄木道人自称他独创的两仪剑法无敌于天下。金蛇大侠一笑了之,也不与他置辩。今日有幸,咱们后一辈的来考较考较。洞玄道人大声道:两仪剑法无敌于天下的话,我师父从来没说过。我仙都派决计不敢如此狂妄自大。但要收拾你这乳臭未干的黑小子,却也是轻而易举。向闵子华打个招呼,双剑齐出,风声劲急,向袁承志刺来。袁承志身形一晃,从双剑夹缝中钻了过去。洞玄与闵子华挥剑一攻一守,快捷异常。
青青忽然叫道:三位住手,我有话说。闵子华与洞玄道人收剑当胸,闵子华右手执剑,洞玄左手执剑,两人已站成两仪剑法中的起手式。青青道:袁大哥只答应跟闵爷一人比,怎么又多了一位道爷出来?
洞玄双眼一翻,说道:你这位小哥不打自招,摆明了是冒牌。谁不知两仪剑法是两人同使?你不知道,难道金蛇郎君这么大的威名,他也会不知么?
青青脸上一红,难以回答,心想:这回可糟了。给他拆穿了西洋镜。只得给他东拉西扯,说道:原来仙都派跟人打架,定须两个人齐上。倘若道爷落了单,岂不是非得快马加鞭回到仙都山去,邀了一位同门师兄弟,再快马加鞭的回来,这才两个人打人家一个?人家若是不让你走,定要单打独斗,两仪剑法又怎么样个无敌于天下?
袁承志插口道:两仪剑法,阴阳生克,本领差的固须两人同使,功夫到家的,当然是一个人使的了。难道尊师这么高的武功,他也不会独使么?
青青于两仪剑法一无所知,眼见二人夹击袁承志,关怀之下随口质问,竟露出了马脚。袁承志只得信口开河,给她圆谎。其实仙都派这两仪剑法,向来是两人合使的。闵子华与洞玄对望了一眼,均想:师父可没说过这剑法一个人可使,敢情这小子胡说八道?却也不肯承认师父不会独使。青青听袁承志说得天衣无缝,大是高兴,心想:他素来老实,今日却滑头起来。笑嘻嘻的道:既然你们两位齐上,赌赛的利物又得加一些了。闵子华道:赌甚么?青青道:要是你们输了,除了永远不得再找焦帮主生事之外,你在大功坊的那所大宅子,可也得输给了袁大哥。闵子华心想:不妨甚么都答应他们,反正顷刻之间,不是把他一剑刺死,也要教他身受重伤。说道:就是这样!你要一起来两对两也成。别说我们以大压小,以多胜少。青青道:你又怎知不是以小压大,以少胜多?真是不知天高地厚。仙都,仙都,牛皮吹得嘟嘟嘟!闵子华怒火更炽,叫道:姓袁的,要是你给我伤了,又输些甚么?袁承志一时倒答不出话来。焦公礼道:闵二哥,你这所宅子值多少钱?闵子华怒道:谁跟你称兄道弟了?这宅了我还是上个月买来的,花了四千三百两银子。宅子虽旧,地方却大。焦公礼点头道:大功坊旧宅宽敞得紧哪,闵爷买得便宜了。三位请等一下。转头向女儿嘱咐了几句。焦宛儿奔进内室,拿了一叠钱庄的庄票出来。焦公礼道:这位袁爷为在下如此出力,兄弟感激不尽。这里是四千三百两银子,要是袁爷双拳不敌四手,那么请闵爷拿去便了。另外的事,闵爷再来找我,咱们冤有头,债有主。好朋友仗义助拳,只须点到为止,还请大家手下留情。他料想袁承志定然不敌,可不愿他为自己受到损伤。郑起云性子豪爽,最爱赌博,登时赌性大发,叫道:这话不错,只比输赢,不决生死。我看好闵二哥!从身边摸出两只金元宝来,往桌上一掷,叫道:咱们赌三对一,这里是三百两金子,博谁的一千两银子?他叫了几声,没人答应。众人见袁承志年纪轻轻,怎能是仙都派两位高手之敌,虽然以一博三,甚占便宜,却也都不投注。
焦宛儿挺身而出,说:郑伯伯,我跟你赌。除下腕上的一只宝石镯子,往桌上一放。众人见这镯上宝石在烛光下灿然耀眼,十分珍贵。郑起云毕生为盗,多识珍宝,拿起宝镯瞧了一下,说道:你这只镯子值得三千两银子,我不能欺小孩子。喂,给我加六千两。他手下人又捧上四只金元宝来。郑起云笑道:若是你赢,这笔钱作你的嫁妆吧!青青听到嫁妆两字,向宛儿瞪了一眼。霎时之间,心中老大不自在起来。飞天魔女孙仲君忽把半截断剑往桌上一丢,厉声叫道:我赌这剑!她长剑先前给袁承志踏断了,此剑是师娘所赐,因此当众人口舌纷争之时,已过去将两截断剑拾了起来。青青奇道:你这半截剑,谁要呀?旁人也均感奇怪。孙仲君厉声道:我也是三博一。要是这小子侥幸胜了,你用这半截剑在我身戳截三个窟窿。他输了,我在你身上戳一个窟窿。臭小子,这可懂了么?
厅上一众江湖豪杰生平也不知见识过多少凶杀,经历过多少大赌,但这般以性命相博的赌赛,却是从所未见,听了孙仲君的话,都不禁暗暗咋舌。青青笑道:你这样一个美人儿,我怎舍得下手?梅剑和喝道:混帐小子,嘴里干净些!青青笑笑不语。孙仲君瞪眼瞧着焦方众人,冷笑道:我只道金龙帮在江南开山立柜,总有几个响当当的脚色,哪知尽是些娘儿们也不如的脓包焦宛儿叫道:娘儿便怎样?我跟你赌了。焦门弟子中有四五人同时站出,叫道:师妹,我跟她赌。宛儿道:不用,我来赌。孙仲君冷笑道:好,郑岛主,你作公证。郑起云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海盗,生性又最好赌,但对这项赌赛却也有些不忍卒睹,劝道:两位大姑娘,要赌嘛,就赌些胭脂花粉儿甚么的,何必这么认真?宛儿道:她废了我们罗师哥一条手臂,回头我要把她两个招子废了。郑起云叹了口气,不便再劝。梅剑和冷冷的道:焦大姑娘对这位金蛇门人,倒也真是一往情深,宁愿陪他饶上一条性命。焦宛儿脸一红,说道:你要不要赌?青青听了梅剑和的话,不禁一愣,十分恼怒,叫道:我跟这个没影子赌。梅剑和道:赌甚么?青青道:我也是三博一跟你赌。他输了,我当场叫你三声爷爷。他赢了呢,你叫我一声就够了,算你便宜。众人不禁好笑,觉这少年实在顽皮得紧。梅剑和愠道:谁跟你胡闹?我这里等着,要是他胜了,我再来领教。青青道:如此说来,你单人独剑,比仙都派两人同使的两仪剑法还要厉害?梅剑和道:我是华山派,他们是仙都派,各有各的绝招。你别挑拨离间。洞玄道人听他们说个不了,心头焦躁,叫道:别说啦,喂,小子,看招。挺剑向袁承志刺去。闵子华跟着踏洪门,进偏锋。只见仙都派一俗一道两名弟子,一人左手剑,一人右手剑,按着易经八八六十四卦的卦象,双剑纵横。白光闪动,剑招生生灭灭,消消长长,隐隐有风雷之势。金蛇郎君先时在仙都山和黄木道人论剑,即知两仪剑法虽然变化繁复,凌厉狠辣,其实还不及仙都派原有的上清剑法,其中颇有不少破绽,随口指出了两处。但黄木道人甚为自负,说道:我这剑法中就算尚有漏洞,只怕天下也已无人破得。金蛇郎君也不再说。后来温氏五老大举邀人对抗金蛇郎君,所邀来的高手之中,有仙都派剑客在内。对敌时金蛇郎君成竹在胸,乘虚而入,数招间即把两仪剑法破去。他后来在秘笈之中曾详细叙明。是以袁承志有恃无恐,在两人剑光中穿跃来去,潇洒自如。
闵子华与洞玄道人双剑如疾风,如闪电,始终刺不到他身上,旁观众人愈看愈奇。
郑起云对十力大师道:这少年轻身功夫的确了得,金蛇郎君当真名不虚传。十力大师点头道:后辈之中,如此人才也算十分难得了。梅剑和与孙仲君却都不禁暗暗有些担心。孙仲君大声道:这小子就是逃来躲去不敢真打,那算甚么比武了?闵子华杀得性起,剑走中宫,笔直向袁承志胸前刺去。洞玄同时一招左右开弓,左刺一剑,右刺一剑。两人夹攻,要教他无处可避。袁承志突然欺身直进,在剑底钻过,左肩一挺,撞在闵子华左膀。他只使了三成力,闵子华一个踉跄,险些跌倒。洞玄大惊,刷刷刷连环三剑,奋力挡住。闵子华这才站定,骂道:小杂种,撞你爷爷吗?
袁承志这次出手,本来但求排解纠纷,不想得罪江湖上人物,更不愿结怨种仇,这时听闵子华口吐污言,辱及自己先人,不禁大怒,心下盘算:今日如不露一两手上乘武功,将这二人当场压倒,这件事难以轻易了结,同时威风不显,待会处置通敌卖国的太白三英之时,只怕旁人不服,势须多费唇舌。最好是冒充金蛇门人到底,以免二师哥脸上不好看,只是须得狂傲古怪,与自己平日为人大不相同才成。于是跃到桌边,伸手拿起酒杯,仰头喝干,叫道:快打,快打,我酒没喝够,饭没吃饱呢。闵子华见他对自己如此轻蔑,更是恼怒,长剑越刺越快。洞玄低声道:闵师哥,沉住气,别中了激将之计。闵子华立时醒悟。两人左右盘旋,双剑沉稳狠辣,又把袁承志裹在垓心。袁承志左手持杯,右手持筷,随剑进退。两人剑法虽狠,却怎奈何得了他?剑光滚动中,袁承志忽地跃出圈子,把酒杯往桌上一放,叫道:青弟,给我斟酒。青青道:好!袁承志左手提了一张椅子,站在桌边,将两人攻来剑招随手挡开,待酒斟满,伸筷夹了一条鸡腿,放下椅子,拿了酒杯又跃入厅心,咬了一口鸡腿,叫道:两仪剑法本来就有毛病,你们又使得不对,怎能伤我?你们这桩买卖,今日定要蚀本了。青青见这个素来谨厚的大哥忽然大作狂态,却始终放不开,不大像样,要说几句笑话,也只能拾他大师哥的牙慧,不禁暗暗好笑。要知袁承志生平并未见过真正疏狂潇洒之人,这时想学金蛇郎君,其实三分像了大师哥黄真的滑稽突梯,另有三分,却学了当日在温家庄上所见吕七先生的傲慢自大。青青笑道:大哥,有人陪你捉迷藏,你倒快活,可没人陪我玩耍。我不如作一篇文章,也免得闲着无聊。
袁承志笑道:好啊,作甚么文章呢?洞玄喝道:小子,看剑!青青笑道:有了,题目叫作金蛇使者剑戏两傻记。袁承志笑道:题目不错,文章必是好的。青青摇头晃脑,拖长了声音念道:夫宝剑者,诚杀人之利器;而傻瓜者,乃蠢材之别号。一傻令人辗然解颐,二傻招人捧腹狂笑,而二傻手挥长剑欲图杀人,乃使我喷酒垂涕,大呼糟糕!袁承志叫道:喷酒垂涕,可圈可点。说着连避三记险招。青青又念道:我乃金蛇使者,欣作仲连;君惟执迷不悟,顽抗滋扰。四方君子停杯观斗,三名奸贼忧心如潮。剑法有两仪之名,千招万招,尽是低招;赌博以巨宅为注,一输再输,保不住了。仙都两傻手忙脚乱,不觉破绽百出;金蛇使者无可奈何,惟有将之击倒!
袁承志听青青念到这个倒字,突然转身,筷上鸡腿迎面往闵子华掷去,伸筷夹住洞玄刺来之剑,力透箸尖,猛喝:撒剑!只听呛啷啷一声,洞玄拿持不稳,长剑落地。他右掌一立,左腿倏地扫出,欲图败中求胜。袁承志双足一点,身子跃起,避开了这腿,手中酒杯同时飞出,正打中闵子华左手曲尺穴上。闵子华手臂一麻,剑已脱手。袁承志一招寒鸦赴水,扑了下去,抢起双剑,手腕一振,叫道:你们没见过一人使的两仪剑法,这就留神瞧着。只见他双剑舞了开来,左攻右守,右击左拒,一招一式,果然与两仪剑法毫无二致。剑招繁复,变化多端,洞玄和闵子华适才分别使出,人人都已亲见,此时见他一人双剑竟囊括仙都派二大弟子的剑招,尽皆相顾骇然。
袁承志舞到酣处,剑气如虹,势若雷霆,真有气吞河岳之概,两仪剑法六十四招使完,只听他一声断喝,双剑脱手飞出,插入屋顶巨梁,直没剑柄。这一记天外飞龙,却是华山派穆人清的绝招。袁承志绝技一显,垂手退开,只听厅中采声四起,鼓掌如雷。
袁承志心中却暗暗后悔:啊哟不好,我使得兴起,竟用上了本门的绝招,二师哥的门人怎会看不出来?青青叫道:哈哈,有人要叫我亲爷爷啦!梅剑和铁青着脸,手按剑柄。郑起云笑道:焦姑娘,你赢啦,请收了吧!随手把金元宝一推。宛儿躬身道谢,说道:郑伯伯,我代你赏了人吧!高声叫道:这里九千两银子,是郑岛主跟我闹着玩打赌的彩金。各位远道而来,金龙帮招待不周,很是惭愧,现今借花献佛,众位前辈叔伯、兄长姊姊带来的仆从管事,每位奉送银子一百两。明天我差人送到各位寓所来。众人见不伤人命,解了这场怨仇,金龙帮处置得也很得当,都很快慰,只是闵子华与洞玄遭此大败,未免脸上无光。焦公礼又道:在下当年性子急躁,做事莽撞,以致失手伤了闵二爷的兄长,实在万分抱愧。现下当着各位英雄,向闵二爷谢罪。宛儿,你向闵叔叔行礼。一面说,一面向闵子华作揖。焦宛儿是晚辈,便磕下头去。
闵子华有言在先,江湖上好汉说一是一,自己若要反悔,邀来的朋友未必肯再相助,这金蛇郎君的弟子武功如此高强,自己可万万不是敌手,而且看了那两通书信后,心中也知曲在己方,不如乘此收篷,于是作揖还礼,但想起过世的兄长,不禁垂下泪来。焦公礼道:闵二爷宽洪大量,不咎既往,兄弟感激不尽。至于赌宅子的话,想来这位爷台也是一句笑话,不必再提。兄弟明天马上给两位爷台另置一所宅第就是。
青青下颏一昂,道:那不成,君子一言,快马一鞭,说出了的话怎能反悔不算?
众人都是一愣,心想焦公礼既然答应另置宅第,所买的房子比闵子华的住宅好上十倍,也不希奇,何必定要扫人颜面?这白脸小子委实太不会做人了。
焦公礼向青青作了一揖,道:老弟台,你们两位的恩情,我是永远补报不过来的了。请老弟台再帮我一个忙。兄弟在南门有座园子,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气的,请两位赏光收用,包两位称心满意就是。青青道:这位闵爷刚才要杀你报仇,你说别杀我啦,我另外拿一个人给你杀,这个人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气的,请闵爷赏光杀了,包你杀得称心满意就是。他肯不肯呀?焦公礼给她几句抢白,讪讪的说不出话来,只有苦笑,转头对女儿道:这位爷台既然喜欢闵二叔的宅子,你差人把四千三百两银子的屋价,回头给闵二叔送过去。闵子华道:罢了,罢了,我还要甚么银子?大丈夫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,我跟焦帮主的怨仇就此一笔带过。兄弟明日回到乡下,挑粪种田,再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。这所宅子两位取去便是。团团向众人作揖,道:各位好朋友远来相助,哪知兄弟不争气,学艺不精,没能给过世的兄长报仇,累得各位白走一趟,兄弟只有将来再图补报了。袁承志见他说得爽快,自觉适才辱人太甚,不留余地,好生过意不去,说道:闵二爷,你虽败在我手下,其实我功夫跟你和洞玄道长差得很远,请两位不要介意。晚辈适才无礼,大是不该,谨向两位谢过。说着向二人一躬到地,跟着跃起身来,拔下梁上双剑,横托在手,还给了二人。
众人见他跃起取剑的轻功,又都喝采,均想:这黑脸少年武功奇高,又谦逊知礼,给人脸面,只是自谦功夫不如人家,却是谁也不信。袁承志又道:两位并不是败在我手里。而是败在金蛇大侠手里。他料到了两位的招术,吩咐晚辈故意轻狂,装模作样,激动两位怒气,以便乘机取胜。晚辈对两位不敬,实非胆敢有意侮辱,乃是激将之计,好使两位十成中的功夫,只使得出一成。金蛇大侠是当世高人,武功深不可测。晚辈也不能说真是他的传人,只不过偶然相逢,奉命前来解围说和而已。两位败在他手里,又何足为耻?晚辈要说句不中听的话,别说是两位,就是尊师黄木道长,当年对金蛇大侠也是很佩服的。洞玄与闵子华对这番话虽然将信将疑,但也已大为心平气和。洞玄说道:施主为我们兄弟圆脸,贫道多谢了,请教施主高姓大名?袁承志心想:再不说自己真姓,对方必道我瞧他们不起。于是向青青一指道:这位是金蛇大侠的嫡嗣,姓夏。晚辈姓袁。许多人都不知金蛇郎君的姓名,这时才知他姓夏。闵子华向焦公礼一揖,道:多多吵扰,告辞了。焦公礼道:明日兄弟再到府上负荆请罪。闵子华道:不敢当。群豪正要走出,青青忽然叫道:半截剑的赌赛又怎么了?焦宛儿见父亲脱却大难,心下已然喜不自胜,哪愿再多生事端,忙道:夏爷,请到内堂奉茶,这些事不必提了。青青道:还有一个小子还没叫我亲爷爷哪,这可不成。她赢得魏国公赐第,本已心满意足,但刚才梅剑和说焦宛儿对袁承志一往情深,这句话她却耿耿于怀,不肯罢休。梅剑和本来见袁承志武功高强,身法怪异,虽不欲向他生事,但青青一再叫阵,再也忍耐不住,指着袁承志道:你是甚么人?你双剑插梁,这一招天外飞龙,是从哪里偷学来的?快说。袁承志道:偷学?我干么要偷学?孙仲君骂道:呸,小贼,偷学了还想赖。梅剑和冷冷的道:那么你是从哪里学来的?袁承志道:我是华山派门下。孙仲君跨上一步,戟指骂道:你这小子掮着甚么金蛇银蛇的招牌招摇,旁人不知你来历,只好由得你胡说八道。好呀,现下又吹起华山派来啦!你可知你姑奶奶是甚么门户,嘿嘿,假李鬼遇上真李逵啦。老实对你说,我们三人正是华山派的。袁承志道:我早说过,我跟金蛇郎君没甚么干系,只不过是他这位贤郎的朋友。至于你们三位,我早知是华山派的,咱们正是一家人。三人中刘培生较为持重,说道:黄师伯的门人我全认得,可没你老哥在内。孙师妹,你可听说黄师伯新近收了甚么徒弟吗?孙仲君道:黄师伯眼界何等高,怎会收这等招摇撞骗之徒?她因袁承志折断了她长剑,恼怒异常,出言越来越是难听。袁承志不动声色,道:不错,铜笔铁算盘黄师哥的眼界的确很高。众人听他称黄真为黄师哥,都吃了一惊。刘培生道:你叫谁黄师哥?
袁承志道:我师父姓穆,名讳上人下清,江湖上尊称他老人家为神剑仙猿。铜笔铁算盘是我大师兄。梅剑和听袁承志自称是华山派门人,本有点将信将疑,以为他或许是带艺投师,新近拜在黄真门下,这时听他说竟是师祖的徒弟,那显然是信口胡吹,心想师祖素来行踪飘忽,自己也只见过他三面,师父神拳无敌归辛树已近五十岁了,这小子年纪轻轻,居然来冒充自己师叔,真是大胆狂妄之至,当下冷冷的道:这样说来,阁下是我师叔了?袁承志道:我可也真不敢认三位做师侄。梅剑和听他言中意存嘲讽,说道:莫非我辱没了华山派的门楣吗?师叔大人,哈哈,你教训教训我们三个可怜的小师侄吧!梅剑和年纪已有三十六七,这么一说,闵方武师都轰然大笑起来。袁承志正色道:归师哥要是在这里,自会教训你们。梅剑和勃然而起,嗖的一声,长剑出鞘,骂道:浑小子,你还在胡说八道?焦公礼见事情本已平息,这时为了些枝节小事,又起争端,很是焦急,忙道:这位袁爷开开玩笑,梅爷不必动怒。来来来,咱们大家来喝一杯和气酒。言下显然不信袁承志是梅剑和的师叔。梅剑和朗声道:浑小子,你便是磕头叫我三声师叔,我没影子还不屑答应呢。这边青青却叫了起来:喂,没影子,你先叫我一声亲爷爷吧。赌输了想赖账,是不是?袁承志转头向青青道:青弟,别胡闹。又对梅剑和道:归师哥我还没拜见过,你们三位又比我年长,按理我的确不配做师叔。不过你们三位这次行事,却实在是太不该了。归师哥知道了,只怕要大大生气。
梅剑和双眉直竖,仰天大笑,心中愤怒已极,喝道:你小子真教训起人来啦。倒要请教,我们三人甚么地方错了?朋友有事,难道不该拔刀相助么?
袁承志森然道:咱们华山派风祖师爷传下十二大戒,门人弟子,务当凛遵。第三条、第五条、第六条、第十一条是甚么?梅剑和一怔,还未回答。孙仲君提起半截断剑,猛向袁承志面门掷来,喝道:使使你的华山派功夫吧!青光闪烁,急飞而前。袁承志待断剑飞到临近,左掌平伸向上,右掌向下一拍,噗的一声,把断剑合在双掌之中,说道:这叫做横拜观音,对不对?梅剑和与刘培生又都一怔,心下嘀咕:这确是本门掌法,不过这一招是用来拍击敌人手掌的。他变化接剑,手法巧妙之极,师父可没教过我们。
刘培生抢上一步,说道:阁下刚才所使,正是本门掌法,在下要想请教。袁承志道:刘大哥,你外号五丁手,五丁开山,想必拳力掌力甚是了得。本门的伏虎掌法与劈石、破玉两路拳法,定是很有心得的了。刘培生见了袁承志刚才这一招,已然十分佩服,便道:在下不过学了师门所授的一点皮毛,也谈不上甚么心得。袁承志道:刘大哥不必过谦。你跟尊师喂招,他要是使出真功夫来,比如说使了抱元劲或者混天功,刘大哥可以接得几招?刘培生道:我师父内力深厚,跟门人过招,从来不真使内劲,否则我们一招也挡不住。若是只拆拳法,那么头上十招,勉强还可对付。十招以后,就吃力得很了。袁承志道:尊师外号神拳无敌,拳法定然精妙之极。刘大哥能接到十招以外,在江湖上自已少见,五丁手三字,自可当之无愧。刘培生道:这是别人开玩笑说的,我功夫还差得很远,实在愧不敢当。
孙仲君听他语气,对这少年竟然越来越恭敬,颇有认他为师叔之意,怒道:刘师哥,你怎么了?凭人家胡吹几句,就把你吓倒了么?袁承志不去理她,问刘培生道:要怎样,你才信我是师叔?刘培生道:我想请你跟我过过招,阁下的本门拳法如确比我好……袁承志见过梅剑和与孙仲君二人出手,料想刘培生的武功与他们相差不远,便道:你说你师父若是当真使出内劲,你只怕一招也接不住。我的功夫比之尊师自然大大不如。他使一招,我得使五招。你只要接得住我五招,那我就是假冒的,好不好?
梅剑和本来担心师弟未必能够胜他,但听他竟说只用五招,就能把同门中拳法第一的刘师弟打倒,心头一宽,料想必是信口胡吹,插口道:就这样,我数着。刘培生作了一揖,说道:我功夫不到之处,请你手下留情。袁承志缓缓走近,说道:我第一招是石破天惊,你接着吧!刘培生道:好!心想:动手过招,哪有先把招数说给人听的?其中定当有诈,叫我留心上盘,却出其不意的来攻我下盘。于是右掌虚挡门面,左掌横守丹田,只待袁承志向下盘攻到,立即沉拳下击,只听袁承志叫道:第一招来了!左掌虚抚,右拳嗖的一声,从掌风中猛穿出来,果然便是华山派的绝招之一石破天惊。
刘培生疾伸右掌挡格,袁承志一拳将到他面门,忽地停住,叫道:你怎不信我的话?单掌拦不住,双手同时来。刘培生见他拳势,已知右掌无法阻挡,眼见这一拳便要打破自己鼻子,正自焦急,幸得他拳势忽停,忙提起左拳,展指变掌,双拳铁闩横门,口中嘿的一声,运劲推了出去。袁承志这才一拳打落,和他双掌一抵。刘培生只感掌上压力沉重之极,双臂格格有声,心想:他这拳在中途停止,又再跟着击出,并非收拳再发,如何能有如此劲力?袁承志收拳说道:以后三招我接连发出,那是力劈三关、抛砖引玉、金刚掣尾。你如何抵挡?刘培生毫不思索,说道:我用封闭手、白云出岫、傍花拂柳接着。袁承志道:前两招对了,后一招不对。要知傍花拂柳守中带攻,如跟功力悉敌的对手过招,那当然极好,但这一招要回手反击,守御的力道减了一半,我这招金刚掣尾你就接不住了。刘培生道:那么我用千斤堕地。袁承志道:不错,接着!只见他右掌一起,刘培生忙摆好势子相挡,哪知他右掌悬在半空,左掌却倏地劈了下来,说道:武学之道,不可拘泥成法,师父教你力劈三关是用右掌,但随机应变,用左掌也无不可。口中说着,拳势不停,不等刘培生封闭,已抢住他手腕往前一拉。刘培生用白云出岫随势一送,招数中暗藏阴着,如对方不察,胸口穴道立被点中。但他这时不敢反击,招解开,立即收势,沉气下盘,双腿犹如钉在地上一般,这招千斤堕地果如有千斤之重。袁承志金刚掣尾使出,左掌伸到他的后心运力一推,刘培生还是立足不定,向前冲出两步,滴溜溜打个旋子,转了过来,脸上一红,深深吸了口气。袁承志道:你不硬抗我这一招,那好得很。尊师调教的弟子,大是不凡。我这第五招是破玉拳的起手式。刘培生很是奇怪,沉吟不语。袁承志道:你以为起手式只是客套礼数,临敌时无用的么?要知咱们祖师爷创下这套拳来,没一招不能克敌制胜。你瞧着。身子微微一弓,右拳左掌,合着一揖,身子随着这一揖之势,向前疾探,连拳连掌,正打在刘培生左胯之上。他再也站立不稳,身子飞起,摔了下来。
袁承志一跃而至,双手稳稳接住,将他放在地下。刘培生扑翻在地,拜道:晚辈不识师叔,刚才无礼冒犯。请师叔看在家师面上,多多担待。袁承志连忙还礼,说道:刘大哥年纪比我长,咱们兄弟相称吧。刘培生道:这个晚辈如何敢当?师叔拳法神妙莫测,适才这五招明说过招,其实是以本门拳法中的精义相授。晚辈感激不尽,回去一定细心体会。袁承志微微一笑。刘培生从这五招之中学得了随机应变的要旨,日后触类旁通,拳法果然大进,终身对袁承志恭敬万分。要知他师父归辛树的拳法决不在袁承志之下,但生性严峻,授徒时不会循循善诱,徒儿一见他面心中就先害怕,拆招时墨守师传手法,不敢有丝毫走样,是以于华山派武功的精要之处往往领会不到。梅剑和与孙仲君这时哪里再有怀疑。只是梅剑和自恃剑法深得本门精髓,心想你拳脚上功夫虽高,剑术未必能够胜我,正自沉吟,孙仲君叫了起来:梅师哥,你试试他的剑法!梅剑和道:好!向袁承志道:我想在剑上向阁下领教几招。语气虽已较前大为谦逊,脸上却仍是一股傲气。袁承志心想:大概此人剑法确已得到本门真传,在江湖之上未遇强敌,给人家你捧我拍,奉承得骄傲异常,以致行为狂悖。这人不比刘培生,须得好好挫折他一下,以后才不致使得华山派门卢贻羞。便道:比剑是可以的,不过决了胜败之后,须得听我几句逆耳之言。梅剑和傲然道:此刻胜负未决,你说这话未免太早了些。当下长剑横胸,站在左首。刘培生叫道:梅师哥,你站下首吧。梅剑和不加理睬,只当没听见。原来各门派中的规矩,晚辈跟长辈试剑学武,必须站在下首,表示并非敢与对敌,不过是学习艺业、向尊长讨教之意。梅剑和站在左首,那是平辈相待,不认他是师叔。他左掌抱住剑柄,拱手道:阁下用剑吧。
袁承志念头一转,对焦公礼道:焦老伯,请你叫人取十柄剑来。焦公礼忙道:袁相公快别这样称呼,我万万不敢当。焦宛儿手一挥,早有焦公礼的几个门徒捧了十柄长剑出来。他们见袁承志为师门出力,自然选了最好的利器,十柄剑一列排在桌上。烛光照耀下。十剑光芒互激,闪烁不定。众人目光在十柄利剑与袁承志之间来回,瞧他选用哪一柄。哪知袁承志捡起孙仲君刚才掷来的半截断剑,笑道:我用这断剑吧!此言一出,众人又是一阵惊讶,心想这剑没有剑柄,如何使法?只见他将半截剑夹在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,说道:进招吧!梅剑和大怒,心想:你对我如此轻视,死了可怨不得我。管你是真师叔,假师叔,如此狂妄自大,便是该死!臂运内劲,剑身振荡,只见寒光闪闪,接着是一阵嗡嗡之声,叫道:看招!剑走偏锋,向袁承志右腕刺来,心想你如此持剑,右手一定转动不灵,我对准你这弱点攻击,瞧你怎生应付。厅上数百道目光一齐随着他剑尖光芒跟了过去。剑尖将要刺到,袁承志手腕微侧,半截断剑已然伸出。双剑相交,只听喀喇一声,接着当啷一响,梅剑和手中长剑齐柄折断,剑刃落地,手中只剩了个剑柄。
众人异口同声,啊的一声叫了出来。
袁承志向桌上一指道:给你预备着十柄剑。换剑吧!众人才知他要十柄剑,原来是预先给对方备下的。梅剑和又惊又怒,抢了桌上一剑,向他下盘刺去。袁承志知是虚招,并不招架,果然他一剑刺出,立即回招,改刺小腹。袁承志伸断剑一挡,喀喇一声,梅剑和手中长剑又被震为两截。梅剑和跟着连换三剑,三剑均被半截断剑震折,不由得呆在当地,做声不得。
孙仲君叫道:说是比剑,怎么却使妖法,这还比甚么?袁承志抛去断剑,微微一笑,从桌上拿起两柄长剑,一柄抛给了梅剑和,转头对孙仲君道:亏你还是本门中人,这手混元功也不知,说甚么妖法?
梅剑和乘他转头,突然出剑,快如闪电般刺向他后心,剑尖即将及身,口中才喝:看剑!这一剑实是偷袭,人人都看了出来。袁承志身子侧过,也喝:看剑!梅剑和使的是一招苍鹰搏兔,袁承志依式而为,使的也是一招苍鹰搏兔。梅剑和跟着身子一侧,想照样让开来剑,哪知袁承志一剑刺出,立即转圈,等他身子侧过,剑尖也跟着点到。梅剑和只觉剑尖已刺及后心,吓出一身冷汗,使劲前扑,接着向上纵跃。岂料袁承志的剑始终点在他后心,如影随形,任他闪避腾挪,剑尖总不离开,幸好袁承志手下容情,只是点着他的衣服,只要轻轻向前一送,他再多十条性命也都了帐了。梅剑和外号叫做没影子,轻功自然甚高,心里又惊又怕,连使七八般身法,腾挪闪跃,极尽变化,要想摆脱背上剑尖,始终摆脱不了。袁承志见他已吓得双手发抖,心想他终究是自己师侄,也别迫得太紧,收剑撤招,笑道:这是本门中的剑法呀,你没学过么?梅剑和略一定神,低头喘息道:这叫附骨之蛆。袁承志笑道:不错,名字虽然不大好听,剑法却是极有用的。那边青青又叫了起来:你叫没影子,怎么背后老是跟着人家一把剑呢?没影子的外号,还是改为剑影子吧!梅剑和沉住了气不睬,他精研二十多年的剑法始终没机会施展,总是心中不服,向袁承志道:咱们好好的来比比剑。你的杂学太多,我可不会。
袁承志道:这些都是本门正宗武功,怎说是杂学?好,看剑!挺剑当胸平刺。梅剑和举剑挡开,还了一剑,袁承志回剑格过。梅剑和待要收剑再刺,不知怎样,己剑已被粘在对方剑上,只见袁承志反手转了两个圈子,自己手臂不能跟着旋转,只得撤手,一柄剑脱手飞去。袁承志道:要不要再试?梅剑和横了心,抢了桌上一柄剑,剑走轻灵,斜刺对方左肩,这次他学了乖,再不和敌剑接触,一见袁承志伸剑来格,立即收招。哪知对方长剑乘隙直入,竟指自己前胸,如不抵挡,岂不给刺个透明窟窿?只得横剑相格。双剑剑刃一交,袁承志手臂一旋,梅剑和长剑又向空际飞出,啪的一声,竟在半空断为两截。他抢着要再去取剑,袁承志喝道:到这地步你还不服?刷刷两剑,梅剑和身子后仰避开,下盘空虚,被承志左脚轻轻一勾,仰天跪倒。袁承志剑尖指住他喉头,问道:你服了么?梅剑和自出道以来,从未受过这般折辱,一口气转不过来,竟自晕了过去。孙仲君见他双目上翻,躺在地下不动,只道被袁承志打死了,纵身扑将上来,大叫:连我一起杀了吧!袁承志见梅剑和闭住了气,不觉大惊,心想:如失手打死了他,将来如何见得师父和二师哥之面?忙俯身察看,一摸他的胸膛,觉到心脏还在缓缓跳动,这才放心,忙在他胁下和颈上穴道中拍了几下。孙仲君双拳此落彼起,在他背上如擂鼓般敲打,袁承志只是不理,忙着施救。青青和刘培生一齐跃到喝止。孙仲君坐倒在地,大哭起来。不久梅剑和悠悠醒来,低声喝道:你杀了我吧!刘培生劝道:梅师哥,咱们听师叔教训,别任性啦。青青向孙仲君笑道:他又没死,你哭甚么?你对他倒真一往情深!孙仲君羞怒交加,忽地纵起,一拳向青青打去,她究是华山派好手,这一拳又快又狠,青青竟没能避开,只打得她左肩一阵剧痛。青青待要还手,孙仲君忽然哎唷,哎唷大叫起来,弯下腰去。青青一呆,怒道:打了人家,自己反来叫痛?袁承志向她使个眼色,青青不知是何用意,也就不再言语了。但见孙仲君双拳红肿,提在面前,痛得眼泪直流。原来她刚才猛力在袁承志背上敲击,袁承志运气于背,每一下打击之力,都被反弹出来回到她自己拳上。初时还不觉得,待得在青青肩头打了一拳,突然间奇痛入骨,如千枚细针在肉里乱钻乱刺。要知袁承志恨她出手毒辣,不由分说就砍去了那姓罗的一条臂膀,相较之下,梅剑和虽然狂妄,真正过恶倒没有甚么,是以存心要给她多吃点苦头。旁人不知,还道青青既是金蛇郎君的儿子,武功只怕比袁承志还高,孙仲君不自量力,当然是自讨苦吃了。十力大师、郑起云、万里风等却知孙仲君是受了反弹之力,只要拿筋按摩,点解相应穴道,便可止痛消肿,只是自知非袁承志之敌,不敢贸然出手解救。
梅剑和自幼便在归辛树门下,见到严师,向来犹似耗子见猫一般,压抑既久,独自闯荡江湖,竟加倍的狂傲自大起来。归辛树又生性沉默寡言,难得跟弟子们说些做人处世的道理,不免少了教诲。梅剑和自己受挫,那是宁死不屈,但见师妹痛楚难当,登时再也不敢倔强,站起身来,定了定神,向袁承志连作了三个揖,道:袁师叔,晚辈不知你老驾到,多多冒犯,请你老给孙师妹解救吧。
袁承志正色道:你知错了吗?梅剑和低头道:晚辈不该擅自撕毁焦帮主的信,又不该强行替闵二哥出头。袁承志道:以后梅大哥做事,总要再加谨慎才好。梅剑和道:晚辈听师叔教训。袁承志道:闵二爷不知当年缘由,要为兄长报仇,本来并无不当。你和这里众位英雄受邀助拳,也都是出于朋友义气。现今既已明白此事缘由,大家罢手,化敌为友,足见高义。这一点我决不怪你。可是你做了一件万分不对的事,只怕梅大哥还不明白呢。梅剑和一愣,问道:甚么?袁承志道:咱们华山派十二大戒,第五条是甚么?梅剑和道:适才师叔问弟子四条戒律,第三条,滥杀无辜,孙师妹确是犯了过错,只好待会向罗大哥郑重谢罪,我们再赔他一点损失……焦公礼的一名弟子在人丛中叫道:谁要你的臭钱?断了膀子,银子补得上么?梅剑和自知理曲,默不作声。袁承志转头向发话那人道:我这师侄确是行为鲁莽,兄弟十分抱愧。待罗大哥伤愈之后,兄弟想跟他切磋一路独臂刀法。这功夫不是华山派的,兄弟不必先行禀明师尊。众人见过他的惊人武功,知他虽然谦称切磋刀法,实则答允传授一项绝艺。这样一来,罗立如虽然少了一臂,但因祸得福,将来武功一定反而高出同门侪辈了。焦门弟子见他又把孙仲君的过失揽在自己身上,倒不便再说甚么。
梅剑和又道:第六条是不敬尊长,这条弟子知罪。第十一条是不辨是非,弟子也知罪了。只是第五条结交奸徒,闵二哥为人正直,是位够朋友的好汉子。众人大半不知华山派的十二大戒是甚么,一听梅剑和这话,闵子华第一个跳了起来,叫道:甚么?我是奸徒?袁承志道:闵二爷请勿误会,我决不是说你。闵子华怒道:那么你说谁?袁承志正要回答,只见两名焦门弟子把罗立如从后堂扶出,向袁承志拜了下去。袁承志连忙还礼。罗立如右袖空垂,脸无血色,但神气仍很硬朗,说道:袁大侠救了我师父,又答应授我武艺,弟子真是感激不尽。袁承志连声谦让,说道:朋友间切磋武艺,事属寻常,罗大哥不必客气。等到罗立如进去,但见孙仲君额头汗珠一滴一滴的落下,痛得全身颤抖,嘴唇发紫,袁承志见她已受苦不小,走近身去,便要伸手推穴施救。孙仲君怒道:别碰我,痛死了也不要你救。袁承志脸上一红,想把解法说给梅剑和知晓,突然间砰砰两响,两扇板门被人掌力震落,飞进厅来。众人吃了一惊,回头看时,只见厅外缓步走进两人。一个五十左右年纪,穿一身庄稼人装束,另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农妇,手里抱着个孩子,孙仲君大叫:师父,师娘!奔上前去。众人一听她称呼,知道是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到了。归二娘把孩子递给丈夫抱了,铁青了脸,给孙仲君推宫过血。梅剑和与刘培生也忙上前参见。刘培生低声说了袁承志的来历。
袁承志见归辛树形貌质朴,二师嫂却是英气逼人,于是跟在梅刘两人身后,也上前拜倒。归辛树伸手扶起,说句:不敢当!就不言语了。归二娘给孙仲君一面按摩手臂,一面侧了头冷冷打量袁承志,连头也不点一下。孙仲君肿痛渐消,哭诉道:师娘,这人说是我的甚么师叔,把我的手弄成这个样子,还把你给我的剑也踩断了。袁承志一听,心里暗叫糟糕,暗想:早知这剑是二师嫂所赐,可无论如何不能踩断了。忙道:小弟狂妄无知,请师哥师嫂恕罪。归二娘对丈夫道:喂,二哥,听说师父近来收了个小徒弟,就是他么?怎么这样没规矩?归辛树道:我没见过。归二娘道:要知学无止境,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。学了一点功夫,就随便欺侮人。哼!我的徒儿不好,自有我来责罚,不用师叔来代劳啊!袁承志忙道:是,是!是小弟莽撞。归二娘板起了脸道:你弄断我的剑,目中还有尊长么?就算师父宠爱你,难道就可对师哥这般无礼?
旁人听她口气越来越凶,显然是强词夺理,袁承志却只是一味的低声下气。焦公礼一边的人均是愤愤不平。闵子华和洞玄、万里风等人都暗暗得意,心想:刚才给你占足了上风,你师哥师嫂一到,还有你狠的吗?
孙仲君道:师父师娘,他说有一个甚么金蛇郎君给他撑腰,把梅师哥、刘师哥也都给打了,还胡说八道的教训了我们半天,全不把你二位瞧在眼里。
原来归辛树夫妇因独子归钟身染重病,四出访寻名医。几位医道高明之士看了,都说归二娘在怀孕之时和人动手,伤了胎气,孩子在胎里就受了内伤,现下发作出来,这种胎伤千不一活,古方上说如有大补灵药千年茯苓,再加上成了形的何首乌或可救治。要不然便是千年人参、灵芝仙草,那可更难得了。如无灵药,至多再拖得一两年,定会枯瘦而死。归辛树夫妇中年得子,对孩子爱逾性命,遍托武林同道访药。但千年茯苓已是万分难得之物,再加成形何首乌,却到哪里去寻?访了年余,毫无结果。眼见孩子一天天的瘦下去,归二娘只是偷偷垂泪。夫妻俩一商量,金陵是江南第一重镇,奇珍异物必多,于是同来南京访药。向武林同道打听,得知梅剑和等三名弟子都在此地。夫妇二人心想这三人都很能干,可以帮同寻药,立即找来焦家,哪知竟见到孙仲君手掌受伤。归二娘本来性子暴躁,加之儿子病重,心中焦急,听了爱徒的一面之辞,当下没头没脑的把袁承志责备了一顿,这时听说他尚有外人撑腰,更是愤怒,侧头问丈夫道:这金蛇怪物还活着?归辛树道:听说是过世了,不过谁也不清楚。青青听她无理责骂袁承志,早已十分有气,待得听她又叫自己父亲为怪物,更是恼怒,骂道:你这泼妇!干么乱骂人?归二娘怒道:你是谁?孙仲君道:他就是金蛇怪物的儿子。归二娘手腕一抖,一缕寒星,疾向青青肩头射去。袁承志暗叫不好,待欲跃起拍打,但归二娘出手似电,哪里还来得及?只见青青身子一颤,暗器已中左肩。袁承志大惊,抢上去握住她手臂一看,见乌沉沉的是枚丧门钉。这时青青又惊又怒,已痛得面容失色。袁承志道:别动!左手食中双指按在丧门钉两旁,微一用劲,见钢钉脱出了三四分,知道钉尖没安倒钩,这才力透两指,一运内劲,那钉从肉里跳了出来,叮的一声,跌落地下。焦宛儿早站在一旁相助,忙递过两块干净手帕。袁承志替青青包扎好了,低声道:青弟,你听我话,别跟她吵。青青怒道:为甚么?袁承志道:冲着我师哥,咱们只得忍让。青青委委屈屈的点了点头。袁承志知她素性倔强,这次吃了亏居然肯听自己的话,不予计较,比往昔温柔和顺得多,很是欢喜,向她微微一笑。
归二娘等他们包扎好伤口,冷笑道:我随手发枚小钉,试试他的虚实,要是他父亲金蛇郎君真有本领,怎么他连一枚小钉也躲不开?可见甚么金蛇银蛇,只不过是欺世盗名、招摇撞骗之徒罢啦!袁承志心想:二师嫂这时误会很深,如加分辩,只有更增她怒气。当下一声不作。
归二娘道:这里外人众多,咱们门户之事不便多说。明晚三更,我们夫妇在紫金山雨花台边相候,请袁爷过来,可要查个明白,到底你真是我们当家的师弟呢,还是嘿嘿……说着冷笑几声。众人一听,这明明是叫阵动手了。焦公礼很是为难,说道:贤伉俪威镇江南,大伙儿听到神拳无敌的大名,向来仰慕得紧,今日有幸光临,那真是请也请不到的。归二娘哼了一声,归辛树抱着儿子,心神不属,便似没有听见。焦公礼又道:这位袁爷见兄弟遇上了为难之事,仗义排解。梅大哥、刘大哥、孙姑娘三位也都说清楚了。明晚兄弟作东,给贤伉俪接风,同时庆贺三位师兄弟相逢……
归二娘不耐烦听他说下去,转头对袁承志道:怎样?你不敢去么?袁承志道:师哥师嫂住在哪里?小弟明日一早过来请两位教训。师哥师嫂要怎么责罚,小弟一定不敢规避。归二娘哼了一声,道:谁知你是真是假,先别这样称呼。明晚试了你的功夫再说。走吧!拉了孙仲君手臂,转身走出。太白三英先见袁承志出头干预,已知所谋难成,料想昨晚制住自己而盗去书函的,定也是此人无疑,只怕他随时会取出多尔衮的函件,揭露通敌卖国之事,一直在想乘机溜走,恰好归辛树夫妇到来,争闹又起。三人暗暗欣喜,只盼事情闹大,就可混水摸鱼,待见他们约定明晚在雨花台比武,今晚已经无事,三人一打眼色,抢在归氏夫妇头里溜了出去。袁承志叫道:喂,慢走!飞身出去拦阻。归二娘大怒,喝道:小子无礼,你要拦我!一掌往他头顶直劈下去。袁承志缩身一偏,归二娘的手掌从他肩旁掠过,掌风所及,微觉酸麻。归二娘与丈夫在家之时,无日不对掌过招,勤练武功,掌法之凌厉狠辣,自负除了丈夫之外,武林中已少有敌手,但这一掌居然没打到对方,那是近十年来所未有之事,心头火起,手掌变劈为削,随势横扫。袁承志双足一点,身子陡然拔起,跃过了一张桌子。这一来,归二娘不便再行追击,狠狠瞪了他一眼,与归辛树、孙仲君、梅剑和、刘培生直出大门。太白三英见此良机,立即随着奔出。袁承志生怕归二娘又起误会,不敢再行呼喝,纵身扑出,一把抓住走在最后的黎刚,随手点了穴道,掷在地下。史氏兄弟却终于逃了出去。
袁承志追出门外,深夜之中,四下黑沉沉地已不见影踪,心想抓住一人,也可以追问口供了,当即转身回入厅中。忽听得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:小朋友,多年不见,功夫可俊得很啦。袁承志耳听声音熟识,心头一震,疾忙回头,只见厅外大踏步走进两个人来。当先一人须眉皆白,背上负着一块黑黝黝的方盘,竟是传过他轻功暗器秘术的木桑道人。只见他一手提着史秉文,一手提着史秉光。袁承志这一下喜出望外,忙抢上拜倒在地,叫道:道长,你老人家好!
木桑道人笑道:起来,起来!你瞧这人是谁。袁承志起身看时,见他身旁站着一个中年汉子,两鬓微霜,一脸风尘之色,再一细看,这才认出是当年舍命救过自己的崔秋山。木桑道人年纪已老,十余年来面貌没甚么改变,崔秋山在闯王军中出死入生,从少年而至中年,久历风霜,神情却已大不相同。袁承志这一下又惊又喜,抢上去抱住了他,叫道:崔叔叔,原来是你。不禁泪水夺眶而出。崔秋山见他故人情重,真情流露,眼中也不禁湿润。
忽听闵子华叫了起来:喂,你们干么跟太白三英为难?怎地拿住了他们不放?众人素知史氏兄弟武功了得,可是给这老道抓在手中,如提婴儿,丝毫没有挣扎,显被点中了穴道,均感惊奇。木桑哈哈一笑,将史氏兄弟掷在地下,笑道:拿住了玩耍玩耍不可以么?
袁承志伸手向木桑道人身旁一摆,说道:这位木桑道长,是铁剑门的前辈高人。又向崔秋山一摆,说道:这位崔大叔以伏虎掌法名重武林,是兄弟学武时的开蒙师傅。厅上老一辈的素闻千变万劫木桑道人的大名,只是他行踪神出鬼没,十之八九都没见他面,只有十力大师和昆仑派张心一是他旧识,但算来也是晚辈了,两人忙过来厮见。众人见十力大师和张心一以如此身分地位,尚且对他这般恭谨,无不肃然。木桑道人说道:贫道除了吃饭,就爱下棋,罗里罗唆的事向来不理,否则的话,老道的棋术怎能如此出神入化?可是上个月忽然得到消息,说有人私通外国,要到南京来谋干一件大大的卖国勾当,贫道可就不能袖手了,因此一路跟了过来。闵子华奇道:谁是卖国奸贼?难道会是太白三英?木桑道:不错,正是这三个大名鼎鼎的英雄豪杰,狗熊耗子!闵子华道:三位是好朋友,怎会做这种无耻勾当,你别冤枉好人。木桑道:老道跟这三个家伙从来没见过面,无怨无仇,干么要冤枉他们?他们和满洲鞑子偷偷摸摸捣鬼,我在关外亲眼见到,亲耳听到,哪还能有错?闵子华道:有甚么证据?木桑奇道:证据?要甚么证据?难道凭老道的一句话,还作不得数?闵子华道:这个谁相信呀?木桑怒喝:你是难?袁承志道:这位是仙都派闵子华闵二爷。木桑怒道:你师父黄木道人,当年对我的说话也不敢道半个不字。你这小子胆敢不信道爷的话?众人虽都敬他是武林前辈,但觉如此武断,未免太过横蛮无理,心中均感不服,却也无人出言跟他争辩。木桑捋着胡子直生气。袁承志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,交给闵子华道:闵二爷,请你给大伙儿念一念。闵子华接过信来,只看了几句,就吓了一跳。袁承志守在一旁,若见他也学梅剑和的样,要想扯碎信笺,立即便点他穴道,夺过信来。却见他双手捧信,高声朗诵出来。那信便是满洲睿亲王多尔衮写给太白三英的,吩咐他们俟机夺取江南帮会的地盘,在武林人士中挑拨离间,引致众人自相残杀,同时设法扩充势力,等清兵入关,就起事内应。信末盖着睿亲王的两枚朱印。闵子华还没念完,群豪早已大怒,纷纷喝骂。郑起云拉起黎刚,解开他的穴道,喝道:你们还有甚么奸计?快招出来。黎刚□目不语。郑起云啪啪两记耳光,他两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。
袁承志当下把如何得到密件的经过,原原本本说了出来。黎刚知道无法抵赖,叫道:清兵不日就要入关,这里便是大清国的天下。你们现下投顺,还不失为开国功臣,要是……话未说完,郑起云当胸一拳,把他打得晕了过去。史氏兄弟比黎刚阴鸷得多,听他这么说,心知要糟,要想饰辞分辩,却苦于被点了穴道,做声不得。郑起云道:道长,这种奸贼留着干么?毙了算啦!焦公礼道:料想这些奸贼一定还有同党,咱们得查问明白。今日不早了,改日再请各位一齐商量。众人都说不错,当下纷纷告辞,有的还向太白三英口吐唾涎,踢上几脚。闵子华知道受了奸人利用,很是懊悔,极力向焦公礼告罪,又向袁承志道:要不是袁相公出来排解,消弭了一场大祸,又揭破了奸人的阴谋毒计,兄弟真是罪不可赦。十力大师、郑起云、张心一等也均向袁承志致谢,然后辞出。木桑解下背上棋盘,摸出囊中棋子,对袁承志道:这些年来我老是牵挂着你,别的倒没甚么,就是想你陪我下棋。袁承志见他兴致勃勃,微笑着坐了下来,拈起了棋子,心想:道长待我恩重,难以报答。他一生惟好下棋,只有陪他下棋来稍尽我的孝心了。木桑眉花眼笑,向余人道:你们都去睡吧。老道棋艺高深,千变万化,谅你们也看不懂。焦公礼引崔秋山入内安睡。青青却定要旁观,不肯去睡。焦宛儿在一边递送酒菜水果。
青青不懂围棋,看得气闷,加之肩头受伤,不免精神倦怠,看了一阵,竟伏在几上睡着了。木桑对宛儿道:焦大姑娘,扶她到你房里睡去吧。宛儿脸一红,只装不听见,心想:这位道长怎地风言风语的?木桑呵呵笑道:她是女孩子啊,你怕甚么羞?宛儿问袁承志道:袁相公,是么?袁承志笑道:她女扮男装,在外面走动方便些。
宛儿年纪比青青小了一岁,但跟着父亲历练惯了,很是精明,青青女扮男装,本来不会看不出来,只是这两日她牵挂父亲生死安危。心无旁骛,又见青青是个美貌少年,一见面就拉她的手,隐隐觉得此人甚不庄重,此后就不敢对她直视,这时听袁承志说了,兀自不放心,轻轻除下青青的头巾,露出一头青丝秀发,头发上还插了两枚玉簪,于是扶她起身,仔细看时,但见青青细眉樱口,肌肤白嫩,果然是个美貌女子,笑道:姊姊,我扶你去睡。青青迷迷糊糊的道:我不困,我还要看。道长……道长输了几局啦?
木桑笑道:胡说!宛儿微笑道:好,好,休息一下,咱们再来看。扶她到自己房里安睡。
袁承志好几年没下棋了,不免生疏,心中又尽想到明晚归氏夫妇之约,心神不属,连走了两下错着,白白的输了一个劫,一定神,忽然想起,问道:道长,你怎知她是女子?木桑呵呵笑道:我和你崔叔叔五天前就见到你啦。我要暗中察看你的功夫人品,一直没跟你相见。小心,要吃你这一块了,点眼!说着下了一子,又道:你武功大进,果然了得。或许还及不上你师父,老道可不是你对手啦。袁承志起立逊谢,道:那全蒙恩师与道长的教诲。这几天道长若是有空,请你再指点弟子几手。
木桑笑道:你陪我下棋,向来是不肯白费功夫的。不过我教你些甚么呢?你武功早胜过我啦,还是你教我几招吧。你若要我教几路棋道上的变化,那倒可以。他越下越是得意,又道:武功好,当然不容易,但你人品端方,更是难得。少年人能够不欺暗室,对同行少女规规矩矩的,我和你崔叔叔都赞不绝口呢。袁承志暗叫惭愧,脸上一阵发烧,心想要是自己跟青青有甚么亲热举动,岂不是全让他瞧了去?怎么他从旁窥探,自己竟没发觉?这位道长的轻身功夫,实在是高明之极了。又下数子,木桑在西边角上忽落一子,那本是袁承志的白棋之地,黑棋孤子侵入,可说是干冒奇险。他道:承志,我这一手是有名堂的。老道过得几天,就要到西藏去。这一子深入重地,成败祸福,大是难料。袁承志奇道:道长万里迢迢的远去西藏干甚么?木桑叹了口气,说道:去找一件东西。那是先师的遗物。这件物事找不到,本来也不打紧,但若给另一人得去了,那可大大的不妥。好比下棋,这是抢先手。老道若是失先,一盘棋就输得干干净净。原来对方早已去了几年,我这几天才知,现下马上赶去,也已落后。袁承志见他脸有忧色,浑不是平时潇洒自若的模样,知他此行关系重大,说道:弟子随道长同去。咱们几时动身?木桑摇摇头:不行,不行,这事你可帮不上忙。便在此时,忽听厅外微有声响,知道屋顶跃下了三个人来,袁承志见木桑不动声色,也就不理,继续下棋。木桑道:你师嫂刚才的举动我都见到了。你放心,明天我帮你对付他们。袁承志道:弟子不能跟师哥师嫂动手,只求道长设法排解。弟子自可认错赔罪。木桑道:怕甚么?动手打好啦,输不了!你师父怪起上来,就说是我叫打的。
说到这里,屋顶上又窜下四个人来,随觉一阵劲风,四枚钢镖激射而至。木桑随手接住,瞧也不瞧,放在桌上,只当没这一会事。厅外七人一齐跃了进来,手中都拿着兵刃。木桑笑道:你能不能一口气吃掉七子?袁承志会意,说道:弟子试试。这时七人中有两人去扶起地上的太白三英,其余五人各挺刀剑,冲将过来。
袁承志抓起一把棋子,撒了出去,只听得篷篷声响,七名敌人齐被打中穴道,呛啷啷的一阵响,兵刃撒了一地。木桑点头道:大有长进,大有长进!
宛儿刚服侍青青睡下,听得响声,忙奔出来,只见二人仍在凝神下棋,地下却倒了七名大汉。她也不多问,召来家丁,命将七人和太白三英都绑缚了。
这时木桑侵入西隅的黑棋已受重重围困,眼见已陷绝境,袁承志忽然想起:道长把这块棋比作他西藏之行,若是我将他这片棋子杀了,只怕于他此行不吉。沉吟片刻,转去东北角下了一子。木桑呵呵大笑,续在西隅下子,说道:凶险之极!这着棋一下,那可活了。你杀我不了啦!又过了半个时辰,双方官着下完,袁承志输了五子。木桑得意非凡,笑道:这些年来,你武功是精进了,棋艺却没甚么进展。袁承志笑道:那是道长妙着叠生,变化精奥,弟子抵挡不住。木桑呵呵大笑,打从心里喜欢出来,自吹自擂了一会,才转头对宛儿道:你叫人搜搜他们。宛儿命众家丁在十人身上搜查,除了暗器银两之外,搜出几封书信、几册暗语切口的抄本。书信中有一封是满清九王多尔衮写信给北京皇官司礼太监曹化淳的,说道关口盘查严密,是以特地绕道,从海上派遣使者前来,机密大事,可与持信的使者洪胜海洽商云云。
木桑大怒,叫道:奸贼越来越大胆啦,哼,连皇宫里的太监也串通了。右脚一起,将一名奸细踢得脑浆迸裂。他伸脚又待再踢,袁承志道:慢来,道长!且待弟子仔细盘问。木桑怒气不息,又要撕信,也给袁承志劝住。木桑道:话就依你,明天可得陪我下三盘棋。袁承志笑道:只要道长有兴,连下十盘,那也无妨。木桑大喜,随着家丁进内睡了。
袁承志看了书信和切口抄本等物,心中一动,暗想:爹爹的大仇尚未得报,仗着这些密件,正好混进宫去行刺昏君,为爹爹报仇。于是把一人穴道解了,问他谁是洪胜海。那人向一个三十多岁、白净面皮的人一指。
袁承志将洪胜海穴道解开盘问。那洪胜海只是倔强不说。袁承志心想,看来他在同党面前,决不肯吐露一字半句,于是命家丁将他带入书房之中,说道:我问你话,你若是老老实实回答,或者还可给你一条生路,只要稍有隐瞒,我叫你分作几天,慢慢受罪而死。
洪胜海怒道:你那妖道使邪法迷人,我虽死亦不心服。袁承志道:哼,你自以为武功精强,是不是?你是汉人,却去做番邦奴才,这是罪有应得,死有余辜。你既不服,我就跟你比比。你若赢了,放你走路。你若输了,一切可得从实说来。洪胜海大喜,心想:刚才也不知怎样,突然穴道上一麻,就此跌倒,必是妖道行使妖法。那妖道既已不在,这后生少年如何是我对手?乐得一切答应。答道:好,只要你打败我,不论你问甚么,我都实说。
袁承志走近身去,双手执住绑在他身上的绳索,一拉一扯,绳索登时断成数截。洪胜海一怔,他身上所缚,都是丝麻绞成的粗索,他穴道解开后,曾暗中用力挣扎,只挣得绳索越缚越紧,哪知这少年只随手一扯,绳索立断,本来小觑之心,都变成了畏惧之意,说道:怎样比法?咱们到外面去吧,是比兵刃还是比拳脚?
袁承志笑道:我用棋子打中你穴道,你竟以为是那道长使妖法,真是好笑。看你跃进厅来的身法,是少林派东支的内家功夫了。洪胜海又是一惊,入厅时见两人凝神下棋,眼皮也不抬一下,宛若不觉,哪知自己的行动全已清清楚楚落在他眼里,连门派家数也说得不错,便点了点头。
袁承志道:也不用出去,就在这里推推手吧。洪胜海道:请教阁下尊姓大名。袁承志笑道:等你胜了我,自然会对你说。洪胜海双手护胸,身子微弓,摆好了架子,等他站起身来。袁承志并不理会,磨墨拈毫,摊开一张白纸,说道:我在这里写字,写甚么呢?洪胜海见他说要比武,却写起字来,很感诧异,又坐了下来。袁承志道:你别坐!伸出左掌,道: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,我写的字有一笔扭曲抖动,就算你赢了,立刻放你走路。要是我写满了一张纸,你还是推不动我,那怎么说?洪胜海哈哈大笑,说道:那时我再不认输,还要脸么?心想:这小子初出道儿,不知天高地厚,自恃手上力道了得,竟然对我如此小看,啊,是了,他见我生得文秀,只道我没有本事,且叫他试试。说道:这样比不大公平吧?袁承志笑道:不相干。我写了,你来吧。右手握管,写了恢复之计四字。洪胜海潜运内力,双掌一招排山倒海,猛向袁承志左掌推去,只觉他左掌微侧,已把自己的劲力滑了开去。洪胜海一击不中,右掌下压,左掌上抬,想把袁承志一条胳臂夹在中间,只要上下一用力,他臂膀非断不可。袁承志右手写字,说道:你这招升天入地,似乎是山东渤海派的招数。嗯,那是斩蛟拳。渤海派出自少林东支,原来阁下是渤海派。
洪胜海听他将自己的武功来历说得半点不错,心下骇然,这时他双掌已挟住对方臂膀,连运几次劲力,对方一条臂膀便如生铁铸成,纹丝不动。袁承志几句话一说完,臂膀一缩,如一尾游鱼般从他两掌间缩了出来,只听啪的一声,他左右双掌收势不及,自行打了一记。
洪胜海又惊又怒,展开本门绝学,双掌飞舞,惊涛骇浪般攻出。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书写不停,左掌潇洒自如,把对方来招一一化解。他左臂忽前忽后,对洪胜海始终没瞧上一眼,偶尔还发出一两下反击,但左臂伸缩只到肩窝为止,上身稳稳不动,对方攻来时既不后仰,追击对方时也不前俯。拆得良久,洪胜海一套斩蛟拳已使到尽头。袁承志道:你的斩蛟拳还有九招,我这篇文章却要写完了。好,我等你一下,你发一招,我写一个字!
洪胜海心下更惊,暗想此人怎么对我拳法如此熟悉,难道竟是本门中人不成?不过他的掌法我从未见过,要说是本门之人,那又决计不是。当下把斩蛟拳最后九招使了出来,凝聚功力,每一招都如刀劈斧削一般,凌厉异常,这时已不求打倒对方,只盼将他身子震得一震,右手写的字有一笔涂污扭曲,也就可以借口脱身了。只听袁承志诵道:‘但中有所危,不敢不告。最后还有一个告字!洪胜海使到最后两招,仍然推他不动,突然低头,双肘弯过,臂膀放在头前,猛力向他冲去,心想你武功再好,这椅子总会被我推动。哪知他这一使蛮劲,只发不收,犯了武家的大忌,只觉肘下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大力,蓦地向上托起,登时立足不稳,向后便仰,身不由主的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,腾的一声,坐倒在地。过了好一会,才摸清自己原来已被对方打倒了,忙双足一顿,站了起来。就在这时,焦宛儿拿了一把紫砂茶壶,走进书房,说道:袁相公,这是新焙的狮峰龙井,你喝一杯吧。说着把茶筛在杯里。袁承志接过茶杯,见茶水碧绿如翡翠,一股清香幽幽入鼻,喝了一口,赞道:好茶!拿起桌上的那张纸,说道:焦姑娘,请你瞧瞧,纸上可有甚么破笔涂污?焦宛儿接了过来,轻轻念诵了起来:
恢复之计,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,以辽土养辽人,守为正着,战为奇着,和为旁着之说。法在渐不在骤,在实不在虚。此臣与诸边臣所能为。至用人之人,与为人用之人,皆至尊司其钥。何以任而勿贰,信而勿疑?盖驭边臣与廷臣异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,但当论成败之大局,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暇。事任既重,为怨实多。诸有利于封疆者,皆不利于此身者也。况图敌之急,敌亦从而间之。是以为边臣甚难。陛下爱臣知臣,臣何必过疑惧?但中有所危,不敢不告。她于文中所指,不甚了了,见这一百多字书法甚是平平,结构章法,可说颇为拙劣,但一笔一划,力透纸背,并无丝毫扭曲涂污,说道:清清楚楚,一笔不苟,这是一篇甚么文章?袁承志叹了口气,道:这是袁督师当年守辽之时,上给皇帝的奏章。焦宛儿道:袁相公文武全才,留心边事,于这些奏章也烂熟于胸。袁承志摇头道:我也只读过这几篇,那是我从小便背熟了的。
原来袁崇焕当年守卫辽边,抗御满洲入侵,深知崇祯性格多疑,易听小人之言,因此上了这篇奏章。后来崇祯果然中了满洲皇太极的反间之计,又信了奸臣的言语,将袁崇焕杀了。袁崇焕所疑惧的事情,皆不幸而一一料中。袁承志年幼时,应松教他读书习字,曾将他父亲袁崇焕的诸篇奏章详为讲授。他除此之外,读书无多,此刻要写字,又想起满洲图谋日亟,边将无人,随手便写了出来。
焦宛儿道:袁相公这幅字,就给了我吧。袁承志道:我的字实在难看。刚才跟这朋友打赌,才好玩写的。焦姑娘要,拿去不妨,可不能给有学问的人见到,让人家笑话。焦宛儿谢了收起,走出书房。
袁承志问洪胜海道:满洲九王派你去见曹化淳,商量些甚么事?洪胜海吞吞吐吐的不说。袁承志道:咱们刚才不是打了赌么?你有没推动我?洪胜海低头道:相公武功惊人,小人确是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,拜服之至。袁承志道:你左乳下第二根肋骨一带,有甚么知觉?洪胜海伸手一摸,惊道:那里完全麻木了,没一点知觉。袁承志道:右边腰眼里呢?洪胜海一按,忽然哎唷一声叫了出来,说道:不摸倒不觉甚么,一碰可痛得不得了。袁承志笑道:这就是了。斟了杯茶,一面喝茶,一面翻开案头一本书来看,不再理他。
洪胜海想走,却又不敢。过了好一会,袁承志抬起头来,说道:你还没走么?洪胜海言道:相公放我走了?袁承志道:是你自己来的。我又没请你。你要走,我也不会留客。洪胜海喜出望外,跪下磕头,站起来作了一揖,说道:小人不敢忘了相公的恩德。袁承志点点头,又自看书。洪胜海走到书房门口,忽想出去怕有人拦阻,推开窗格,飞身而出,回头一望,见袁承志仍在看书,并无追击之状,这才放心,跃上屋顶,疾奔而去。
焦宛儿自袁承志救她父亲脱却大难,衷心感激,心想他武功惊人,今后也无可报答他之处,只有乘着他留在自己家里这几天尽心服侍。这时漏尽更残,天将黎明,她在书房外来回数次,见门缝中仍是透出光亮,知他还没睡,于是命婢女弄了几色点心,亲自捧向书房。在门上轻敲数下,然后推门进去,只见袁承志拿着一部《忠义水浒传》正看得起劲。焦宛儿道:袁相公,还不安息么?请用一些点心,便安息了,好么?袁承志起身道谢,说道:姑娘快请安睡,不必招呼我啦。我在这里等一个人……正说到这里,窗格一动,一人跳了进来。焦宛儿吃了一惊,看清楚时,原来便是洪胜海。他在袁承志面前跪倒,说道:袁大英雄,小人知错了,求你救我一命。袁承志伸手相扶,洪胜海跪着不肯起身,道:从今以后,小人一定改过自新,求袁大英雄饶命。焦宛儿在一旁睁大眼睛,愕然不解。
只见袁承志伸手一托,洪胜海又是身不由主的翻了一个筋斗,腾的一声,坐在地下。他随手一摸腋下,脸上登现喜色,再按胸间,却又愁眉重锁。袁承志道:你懂了么?洪胜海一转念间,已明袁承志之意,说道:袁大英雄你要问甚么,小人一定实说。
焦宛儿知道他们说的是机密大事,当即退出。原来洪胜海离焦家后,疾奔回寓,解开衣服一看,只见胸前有铜钱大小一个红块,摸上去毫无知觉,腋下却有三个蚕豆大小的黑点,触手剧痛,知道在推手时不知不觉间被对手打伤。当下盘膝坐在床上,运起内功疗伤,岂知不运气倒也罢了,一动内息,腋下奇痛彻心,连忙躺下,却又无事。这么一连三次,忽然想到武术中的高深武功,能将对方之力反击过来,受者重伤难治,不由得越想越怕,只得又赶回来求救。袁承志道:你身上受了两处伤,一处有痛楚的,我已给你治好;另一处目前没有知觉,三个月之后,麻木之处慢慢扩大,等到胸口心间发麻,那就是你的寿限到了。洪胜海又噗的跪下,磕下头去。袁承志正色道:你投降番邦,去做汉奸,实是罪不容诛。我问你,你愿不愿将功折罪?洪胜海垂泪道:小人做这件事,有时中夜扪心自问,也觉对不起先人,辱没上代祖宗。相公给小人一条自新之路,实是再生父母。小人也不是自甘堕落,只是当年为了一件事,迫得无路可走,这才出此下策。袁承志见他说得诚恳,便道:你起来,坐下慢慢说。是谁迫得你无路可走?
洪胜海恨恨的道:是华山派的归二娘和孙仲君师徒。这句话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,忙问:甚么?是她们?洪胜海脸色倏变,迫:相公识得她们?袁承志道:刚才还和她们交了手。洪胜海听了一喜一忧,喜的是眼前这样一个大本领的人是她们的对头,忧的是这两人竟在南京,只怕冤家路窄,狭路相逢,说道:这两个娘儿本领虽然不错,但决不是相公的对手。只是她师徒俩心狠手辣,甚么事都做得出来,相公可要小心。袁承志哼了一声,问道:她们迫你,为了何事?洪胜海微一沉吟,道:不敢相瞒,小人本在山东海面上做些没本钱的买卖。伙伴中有个义兄,看中了那孙仲君,向她求婚。她不答应也就罢了,哪知一言不发,突然用剑削去了他两只耳朵。小人心头不忿,约了几十个人,去将她掳了来,本想迫她和我那义兄成亲,不料她师娘归二娘当晚便即赶到,将我义兄一剑杀死,其余朋友也都给杀了。小人逃得快,总算走脱了一条性命。袁承志道:掳人迫婚,本来是你不好啊。洪胜海道:小人也知事情做得卤莽,闯了大祸,逃脱后也不敢露面。哪知她们打听得小人家乡所在,赶去将我七十岁的老母、将我妻子和三个儿女,杀得一个不留。袁承志见他说到这里时流下泪来,料想所言不虚,点了点头。洪胜海又道:我斗不过她们,可是此仇不报,难下得这一口气……小人在中原无法存身,知道迟早会给这两个泼辣婆娘杀了,一时意左,便到辽东去投了九王……说到这里,又是气愤,又是惭愧。袁承志道:她们杀你母亲妻儿,虽然未免太过,但起因总是你不好。而且这是私仇,你怎么可以投降番邦,甘做汉奸?洪胜海道:只求袁大英雄给我报了此仇,你叫我作甚么全成。袁承志道:报仇?你这生别作这打算了,归二娘武功极高,她丈夫神拳无敌更是了得。我问你,九王叫你去见曹太监干么?洪胜海道:九王爷吩咐小人,要曹太监将宫里朝中的大事都说给小人听,然后去转告九王爷。袁承志问道:曹化淳做到司礼太监,已是太监中的顶儿尖儿,他投降满清,又图的是甚么?多尔衮许给他的好处,难道能比我大明皇帝给他的更多?洪胜海道:满清九王爷只答应他一件事:将来攻破北京,不杀他的头,让他保有家产;他若不作内应,北京终究还是能破,那时便将他千刀万剐。袁承志这才恍然,说道:曹太监肯做汉奸,只是怕死,为了铺一条后路。洪胜海道:正是!袁承志叹了口气,心想:有些人甚么都有了,便只怕死。为了怕死,便甚么都肯干。
他向洪胜海瞧去,心道:这人也怕死,只求保住性命,甚么都肯干。坏事固然肯做,好事何尝不能?问道:你愿意改邪归正,做个好人呢?还是宁可在三个月后死于非命?洪胜海道:袁英雄指点我一条明路,但有所命,小人不敢有违。袁承志道:好吧,你跟着我作个亲随吧。洪胜海大喜,扑地跪倒,磕了三个响头。
袁承志道:以后你别叫我甚么英雄不英雄了。洪胜海道:是,我叫你相公。心中暗喜:只要跟定了你,再也不怕归二娘和孙仲君这两个女贼来杀我了。三个月后伤势发作,你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。当下心安理得,胸怀大畅,以前做满清奸细,时觉神明内疚,恍惚不安,此刻心头宛如移去一块大石,说不出的舒服。袁承志忙了一夜,这才入内安睡,命洪胜海和他同睡一室。他见袁承志对己十分信任,殊无提防之意,心中很是感激。其实袁承志用混元功伤他之后,知道他要靠自己解救,如敢暗中加害,那就是害了自身。
(原文来自金庸小说集;整理:吕东阳;大秦岭文化生活旅游网;2017年11月11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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